30 贈弓
贈弓
第三十章
思及此, 陸承便沒那麽好的氣性了。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語帶嘲谑:“賊偷了東西,若是還待在原地等你來逮, 還能叫賊嗎?”
紀明意聽他這頗為閑散的口氣便更生氣,不由插起腰,瞪直了溜圓的杏眼,她刁蠻地問:“你幫不幫忙?”
“不幫忙就閑話少說, 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紀明意不耐煩地掀起紅唇, 頤指氣使道,“別擱這兒耽誤我的時間。”
陸承見女孩兒生起氣來, 面孔朝氣而鮮麗,自有一分潑辣可愛。他終于笑笑, 問:“怎麽幫?”
紀明意便将那個賊的外貌特征再次複述了遍。
陸承聽着, 忽然語氣不善地問:“是個男孩兒?”
紀明意頓了頓, 不解其意。
陸承目露寒光,含怒道:“丫鬟婆子都是做什麽的,竟讓一個男孩兒在大庭廣衆之下,近你的身?”
“我看王群是在府裏待得太過懶散, 想吃板子了。”
紀明意不料他毫無預兆地發怒, 不由怔怔。
陸承這一副兇狠的主子做派,卻讓太平有些害怕,忙怯怯地上前解釋說:“公子, 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子, 跑得也快, 奴婢幾個這才沒防住。”
陸承曉得自己是在借題發揮,只是聽到紀明意居然還主動伸手扶了那孩子一把, 他便有些壓不住脾氣。
他森然說:“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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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福身稱“是”。
紀明意看不過眼,制止道:“九郎,你別這樣殺氣騰騰地,當心吓壞我的丫頭。”
“不曉得護主的丫頭,要來做什麽?”陸承的語氣裏不帶一絲人情味兒,他神情冷然地說。
倒是紀明意心平氣和地向他解釋:“丫頭也是人,也會産生害怕、開心、惶恐種種情緒。養條狗都不能讓它時時聽你的話,何況活生生一個人。”
陸承頭次被人這麽教育加忤逆,而且紀明意還不知所謂地提到“狗”,幾乎是在他心口插上了一把刀子。
換做平時,他早該一拳錘爆這人的頭,再不濟也該給他點厲害瞧,好讓說這話的人長點教訓。
但他什麽都沒做,只是收回了一身戾氣,将混着血腥的怒意咽回胸腔裏。
陸承冷冷說:“你可真是善心忒多。”
管了曹道梁家的馨兒不說,連自家丫頭被多訓幾句也要過問。
他一邊譏笑着搖頭,一邊身子卻很誠實,直接轉頭為紀明意去市集上搜尋小賊去了。
又在市集上尋覓了約半個時辰,紀明意終于肯接受現實——印章跟着荷包一起伴随小賊石沉大海了。
她恹恹地,囑咐王群不用再找,令他先去官府備案,免得印章被有心人拿去做了他用,連累陸纨。而後她不得不去找葛氏借了幾兩金子,她在那小販處付完全款,買下了弓。
于是彙合的時候,陸承便見到跟在紀明意身後的太平捧着一張大弓,走得十分吃力。
陸承擡眼,不以為意地問:“這是買了什麽好東西?”
“可是真的好東西。”紀明意雙手從太平懷裏抱過弓來,遞到了陸承面前,嗓音清甜,“還不接着!”
陸承似乎不敢完全相信,遲疑地問了聲:“給我買的?”
“不然呢?”因為費力,紀明意的臉蛋也變得紅撲撲,她嘟囔道,“重死我了,趕快拿着。”
陸承這才從她手上接過,他不動聲色地望了紀明意眼。見女孩兒的眼眸如一壺清泉般明亮而澄澈,臉龐更是似牡丹花般嬌豔鮮嫩,他不由頓了頓,有些慌亂地移開視線。
少年清清嗓子,狀似不經意地問:“為什麽忽然送弓給我?”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紀明意笑得明媚肆意,她眉眼舒展着說,“只是覺得這張弓适合你。除了你,沒有人能配得上這麽好的弓。”
陸承的眼神複雜,雙眸像是一閃一閃的星子,他耳尖紅了紅。
怕少年人臉皮薄不好意思收,紀明意便又做出副不以為意的模樣,淺笑道:“我以前在家裏和娘上街時,如若碰到了适合大哥二哥的東西,一樣會買來給他們。”
“今天在市集上,也沒見到與郎君相配的物件。”紀明意補充道,“就順手給你買了。”
這話一撂下,讓陸承好不容易多雲轉晴的臉色登時又陰沉下去。
——原他被放在最後一個,只是順手。
陸承眼底有煞氣洶湧,沉默片刻後,他忽然抿了抿唇,單手提着他的那張大弓,一言不發就擡腳走了。
給紀明意整得稀裏糊塗,她不甚了了地與太平對視眼。
太平也才十五,從未經過人事,哪裏懂這類複雜的少男心事,見主子疑惑望來,太平只能搖搖頭,意思她也不懂。
倒是附近的葛氏趕來以後,見陸承腳步匆匆,遂奇怪地問:“九郎不喜歡?”
紀明意沒好氣說:“喜怒無常的,誰知道他呢。”她真是越想越氣憤,她花了二十多兩金子,居然連聲謝謝都沒收到!
葛氏見女兒有發火的意圖,忙好言勸道:“他這個年紀,又是這樣的出身,難免有幾分桀骜。你到底是他長輩,而今姑爺不在,你對九郎要多多寬容。”
紀明意嘟着唇,暫時不想再去想陸承,只笑着湊上去對葛氏撒嬌:“娘,待會兒陪我一道回府吧,我已囑咐廚下做了娘愛吃的菜。”
“也好,”葛氏面上笑笑,“我正有話與你說。”
葛氏是頭一次來陸家。
陸纨不在,陸承曉得他們母女兩個難得一敘,也體貼地不來湊趣。僅僅是母女二人,用席時不禁便宜許多。
因為今日在外操勞一天,所以廚下做了三葷兩素,分別是炒子雞、酸溜鮮鲫魚、千裏脯、豆腐羹、甜醬瓜茄。葛氏喜好面食,可陸府的飲食習慣偏南方,紀明意便額外吩咐人給她下了份蝴蝶面,飯後又上了兩道甜品。
待她們完全用完晚膳,又是一個時辰過去,轉眼已近戌時,天色開始變黑,一片濃雲從昏黃的夜色中探出頭來。
葛氏和紀明意在丫頭們的伺候下漱過口淨過手,紀明意便問:“上次家裏的事情,娘這邊有眉目了嗎?”
葛氏面色不改,眉眼莊重地說:“查出些影子。”
“阿雪的事情,菲丫頭身邊的一個仆從招了。說不曉得阿雪是瀾哥兒的愛寵,只因覺得有趣,所以才把阿雪綁起來。”葛氏道,“我已打這人三十板子,逐他出了府。”
“那明菲怎麽說?”紀明意又問。
葛氏輕笑:“她能如何說,總不是一味認錯。”
“陳氏帶着她來請罪,我便罰了她禁足。”葛氏道,“這丫頭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無論如何,俱是紀家的姑娘,她若在外頭被人說了閑話去,你也讨不到什麽好。”
“能掰過來就掰過來,掰不過來只好遠遠打發了她。”葛氏平和地說。
她雖是個慈祥的母親,但僅僅是在面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和一手養大的紀明意時。對于庶子女,若其懂事聽話些,她自然願意看顧一二,而不甚乖順的,例如陳姨娘所出的紀明菲,那就別怪葛氏這個做主母的不留情面了。
紀明意只是笑一笑,問:“爹和陳姨娘能同意嗎?”
葛氏看她眼,臉上一哂:“你爹素來不管府中之事。至于陳氏,她不過是個姨娘,同不同意有什麽打緊。”
葛氏治宅的手段嚴厲,兩個兒子也夠争氣。紀春田又不傻,不然怎麽能短短幾十年就在西安府內做到富甲一方。就算他再寵愛陳姨娘,也不會色令智昏到為了她們母女和葛氏翻臉。
商人重利輕別離,對于這點兒,葛氏拿捏地死死的,所以她從不擔心自己的地位會受威脅。
此時此刻,她倒是更擔憂女兒。
——初值新婚,姑爺倉促離家,兩人的感情本就稀薄,不會經過這兩三個月的消磨,更加生疏吧?
葛氏輕輕擡眼,忽然使了個眼色給紀明意,紀明意會意,立即屏退了随侍的仆婦。
她也随即正襟危坐起來,肅容問:“怎麽了,娘?”
葛氏道:“姑爺離家前,說了歸期不曾?”
“囑咐過一句,”紀明意說,“郎君說連他也說不好,只說最早也要七月。”
“七月,”葛氏眉心微皺,又問,“姑爺走了這好幾日,可有寄來過書信?”
紀明意不以為意地笑說:“哪兒這麽快,路途遙遠,郎君只怕一腳還沒踏進蘇州呢,如何有空寄信給我。”
葛氏瞥眼她沒心沒肺的樣子,暗暗嘆氣,只好手把手地教道:“姑爺是因為在趕路途中,所以不便寄信來。你每日在家中閑坐,不知道主動給他去信一封嗎?你既然知曉他的目的地,明日就寫封信寄給他。好叫姑爺知道,你心裏是時刻念着他在。”
紀明意細細品嚼了葛氏的話,忽覺茅塞頓開,登時以為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她雖在“欲”字上有些許經驗,但于“情”之一道上,還只處在蹒跚學步的兒童階段,遂順從地颔首稱“是”。
既然要寄信,第二日,紀明意只能又不計前嫌地屈尊去了趟陸承的院子——好人做到底,她順道也問問九郎有沒有什麽話要寫給他爹,若是有,那就正好一道寄出去。
她去的時候,陸承正在作畫。
見到紀明意的身影,少年的目光鮮見地出現些許慌張。他匆匆收起畫卷,皺眉道:“怎地沒人通報一聲,松柏楓林呢?竟越發沒規矩!”
紀明意的腳步頓住:“他二人不在院子裏。”
“你若是介意我來,那我走了。”說罷,她随即毫不留戀地旋身。
眼見紀明意真的要離開,陸承出口的速度遠遠快過了他腦子的思索,他啞聲說:“等等。”
他沉默着先飛快收起畫卷,後目不斜視地問:“找我什麽事情?”
紀明意優哉游哉地從懷中掏出信封,溫溫柔柔地笑了一下,朗聲道:“我欲寄信給郎君,你呢,可有話要寄?”
陸承抿抿唇,眼中閃過一絲清涼之意,他甕聲甕氣地說:“我爹才走幾天。”
“有這麽朝思暮想嗎?”少年的語氣是滿心不悅。
可惜,紀明意早已習慣了少年說話時半嘲諷的方式,所以一點兒沒聽出來。
她揚眉道:“這叫挂心。”
“再說,有個詞叫‘小別勝新婚’,”紀明意涼涼道,“你不懂。”
陸承沉默着。
小別,新婚?
他冷淡地掀唇,倏地從桌案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紀明意。
紀明意接過。
少年的筆法雖然不如陸纨的精妙,但字體的線條流暢,骨格充實厚重,別具氣勢磅礴之力美。
都道字如其人,陸承的這手字,又使紀明意對他刮目相看了幾分。
紙上是一首七言絕句——
丹陽城南秋海陰,丹陽城北楚雲深。
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出自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這首詩是其二。紀明意從前上小學的時候背過其一,其一中有句“一片冰心在玉壺”廣為流傳。比起其一山高志遠,渾然天成的境界,其二描繪的場景顯得更加寂寥,心境也要更為蒼涼,傳頌度遠不及其一。
紀明意不懂陸承為何要寄這個,但還是收下了。
她問:“沒別的了?”
陸承眼也不擡:“沒有。”
紀明意微颔首,于是轉身離去。
陸承這才擡起頭,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俏麗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方面色如常地重新拾起筆,一絲不茍展開畫卷,繼續作畫。
畫上是張仕女圖。
卷軸上的女子抱着張大弓,眉似新月,一對杏眼明亮微嗔,靥渦處兩個靈動如花的酒窩,生得是端麗絕倫,女子頭頂的青絲上還插着一只赤紅色的海棠簪,腕白肌紅,身材婀娜。
歷朝歷代,無數大家的筆下都曾描繪過仕女圖,仕女圖尤其注重女子的體态動作和面部表情,講究的是要将仕女畫得生動形象。一幅畫若能做到“以形寫神,形神兼備”,便可稱完美。
陸承最後在女子的阿堵上又細細着墨了番,他放下筆,反複端詳幾眼,對畫中女子的神韻終于有幾分滿意。
他勾唇笑了笑,而後将此畫珍重地放進了一張帶鎖的抽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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