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種田

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柳娘再無逛夜市的閑心,帶着衆人回來了。

武嬸看家,迎上來寒暄,柳娘敷衍幾句,往卧室而去。武嬸拉着武伯的袖子,小聲問道:“公子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物傷其類罷了。”武伯并不多說,他心中有大秘密,不知如何排遣,只擔憂的望着柳娘遠去的背影,重重嘆息。

馬上就是生日宴會,雖到此地不久,但也認識了很多商業上往來的夥伴,請了人來熱鬧一日,柳娘陪酒險些醉了。在這樣的熱鬧下,白喜娘的事情恍若投入湖中的石子,濺起陣陣波紋,又很快恢複平靜。

過了生日,柳娘就帶着剩下的好綢緞,往山區而去。鄧陽、杜星和李虎跟着,一行人帶着貨物,在向導的幫助下,一直深入。與重慶府、四川府接壤的地方,漢人較多,就是有一二着民族服飾的人,漢化也非常嚴重,越往裏走,異族人越多。苗人、土人、彜人、仡佬……柳娘在大山腳下,親自看到有女子因不願嫁與寨主之子做小,便被安了“不詳”的罪名,被衆人用蛇毒死。女孩抽搐而死,肢體掙紮固定成怪異的模樣,臉色青黑。

關鍵是這些人十分防備漢人,看到這種情況,柳娘上前勸說一二,願出高價贖買那女子,被狠狠拒絕。“卑鄙無恥的漢人”,在大山中是最不受歡迎的存在。

山路難行,在走訪了道真、務川、沿江等地,就到了大雪封山的季節,柳娘帶着一群人往回趕,不然過年都要在外面了。

風塵仆仆趕回重慶府,這裏的薄薄一層雪都透着可愛,有人等着的地方便是家。

武伯年老持重,拉着李虎等人問道:“可是生意不順,我看公子十分不開懷的模樣。”

“沒有吧,很順啊,咱們帶出去的杭綢多緊俏啊,帶回來的山貨、皮貨、藥材也搶手,剛去店裏卸下就有人來問了,好得很!”杜星拍着胸脯保證道。

“你個憨貨懂什麽,邊去,邊去!”武伯拉着李虎問,到底成家的男人要細心些。

李虎想了想,道:“可能是累得吧。武伯,這一路遇上事情多,可件件都在大哥兒計劃裏,咱們大哥兒厲害着呢!”

武伯擔憂急了,見這些心裏全無打算的家夥,氣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們。”

柳娘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卻問武蘋,“白家娘子怎麽樣了?”

武蘋想了想,試探問道:“大哥說的是下街白家喜娘嗎?”這年根底下諸事繁忙,大哥怎麽回來就問這不相幹的人,武蘋十分疑惑。

“對,就是她,我臨走的時候不是交待多注意着,若是有難,幫扶一二嗎?”

“哦,白家娘在兩月前就下葬了。”武蘋輕聲道。

“什麽?”柳娘大吃一驚,心有僥幸的問道:“是病得太厲害了?”

“聽說……聽說是懸梁而盡的,就在自家堂屋裏。去了白家人也沒好好裝裹,因未嫁女子不如祖墳,送入義莊,匆匆葬了。白家嬸娘日日在家裏罵她沒剛性,若是有膽子就該吊死在楊家門口……大哥,大哥,你怎麽了?”武蘋說到一半,發現柳娘愣住了,連忙喊醒她。

“哦,沒事兒,你忙去吧。”柳娘心不在焉的趕走了武蘋。

過了一會兒,李虎又來請示她生意上的事情。“從杭州帶來的南貨基本銷完了,咱們從山裏帶出來的好東西正遇着過年,也緊俏得很。找了陰陽先生請教,說今年冷得緊,不如再販些皮貨、棉布來賣?”

“不忙着進貨,先把手上的積壓銷幹淨了再說。”

“可也得預備着來年的生意啊,便是不信那陰陽先生,那生意……”李虎有些着急,做生意沒有前期工作,那只能是臨頭抓瞎啊。

“李虎,你忘了,我是行商啊,這裏并不是我的家。”柳娘一句話打敗了李虎的興頭,是啊,忘了這并不是家。他們一路行來都在趕路,春天的時候到了這裏,在這裏度過的中秋、中元等具有代表性的日子,而今又要在一起過年,如同一家人一般,卻忘了這裏不是家。

努力維系着心情,歡歡快快過來新年。

出了正月十五,家家商鋪都開門做生意了,柳娘的鋪子還未有動靜。柳娘靜靜坐在書房中,她面前擺着三份戶籍,貨真價實,均由官府出具,每個身份都查不出漏洞來。有兩份是溧水縣辦了,有兩份是高淳縣辦的,兩男兩女,三份都叫王柳這個爛大街的名字。其中趙家次女的戶籍已經随着武蘋、武果姐姐的下葬而作廢,她面前還有三份。

柳娘嘆息一聲,收起其中兩份,拿着溧水縣王武孫女的女戶戶籍,往客廳而去。

客廳中衆人都在,雇傭的粗使仆役也清場了。柳娘看這情況,知道大家已有所猜測。柳娘把自己的戶籍名帖遞給武伯,武伯識字,仔細看了,長嘆一聲,如釋重負:“果然如此……”

李虎、鄧陽、杜星等人也跟着柳娘認字,一份戶籍名帖不在話下。看完之後猶如眼睛脫眶的青蛙,大張着嘴,呆立當場。

“大哥,這是怎麽了?”武蘋拉着弟弟的手,不安問道。

“蘋兒,不該叫大哥,該叫姐姐才是。”柳娘嘆息一聲,“如諸位所見,我并非男兒身,當初祖父去世,把我托付給苗人結拜大哥,我一路行來一路找尋,去年也去山中細細打聽,都未找到。翻年過來,我也算吃十四歲飯的人了,年齡漸大,身份早該定了,四處飄零不是長久之法,總要找個地方定下來。而我已定下往北方去!”

“你們都是南方人,往北方區恐不适應。我要走,也要安頓好你們才行,在重慶府一年多,也算小有根基,我已經聯系好了家中無子的人家,可收養武蘋、武果,武伯、李虎一家、鄧陽、杜星你們我都一視同仁,若是要留在重慶府,我都解除奴籍,奉送一份養家糊口的産業。咱們有緣相聚,又跟着我奔波幾年,也是個好聚好散的意思。”

“大哥……姐姐,我不走,我不走,你別趕我走,我就跟在姐姐身邊。”武蘋一聽趕緊拉住柳娘衣服哀求,“我很能幹的,洗衣做飯打水掃地,再也不偷懶的,繡花也繡的好……”

“蘋兒別哭,姐姐知道呢。若是要送你走,也要找一家殷實人家,讓你去做大家小姐,再不用做活。你是個懂事姑娘,五歲就知道聽姐姐的話,護着弟弟活下來,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和姐姐說。”柳娘環視一周,道:“你們也是,好好想想。李虎跟着我出去置辦的産業,知道門臉好壞,可說與大家。我已經決定拿着戶籍去官府登記女戶,大家都想想清楚,晚上再來告訴我結果。”

柳娘狠狠心,掰開蘋兒的手指,大步進了書房,把自己關在裏面。

傍晚,柳娘臨窗看書,晚霞把柔亮的光輝灑在柳娘身上。武伯推開門,笑道:“天還冷着,主子看書也能了不顧身體啊。”

柳娘放下根本沒讀進去的書,扯扯嘴角,問道:“有結果了嗎?”

“老奴有一事不明,還望主子解惑。”

“你說。”

“按主子的聰慧,隐瞞身份不是不可能吧,可為何一定要說呢,還要去登記女戶?”武伯本想問問是不是為了嫁人,可看這眼前身材挺拔、氣質高昂的女子,又覺嫁人二字都侮辱了她,誰人堪配?

“武伯不明白,那我就和你說說我的過往吧。”柳娘嘆息一聲,道:“我父母早亡,由祖父撫養長大,祖父睿智,把我當男兒養,讀書識字不說,家裏的生意也讓我從小接觸。等到祖父去了,也給我立了兩份戶籍,叮囑我按心意過活,還托了舊日老友照顧。我從小就為自己不是男兒身遺憾,有了機會自然想當當男人。這世道的确男人吃香!一路行來,賺的銀子比以往多十倍,難道我這本事是一夕之間成長起來的嗎?不過因為以往在家鄉衆人都知道我是女子,看輕我罷了。我原想一輩子做男人,可終究意難平啊!”

“咱們路上碰見被親爹親娘溺死的女嬰,被未婚夫退婚只能上吊的白喜娘,山裏不想嫁給寨主兒子做小就被殺死的女孩兒……這麽多人的血淚……我沒辦法幫她們,可我也不想站在幹岸上看水漲,輕輕松松做個男人。我本是女子,就這麽正大光明的活着吧,我就立在這世間,讓世人都看着,我是女子,也活出個人樣來!”

傲立的身影被晚霞照出一層金光,武伯只覺這光太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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