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蘭原之戰(十)

第0050章 蘭原之戰(十)

沈常安為國捐軀,這消息當初送回伽蘭,衆人聽聞紛紛惋惜。

沈國舅痛失愛子,辦喪時,陛下曾親筆提了塊寫有忠字的牌匾,賞金萬兩,又賜了不少好物,還得了半塊兵令。

美名傳得家喻戶曉,不少文人提筆,将沈常安傳得神乎其神。

只是,這是介于沈常安死了。

如今人還活着,那些個為國捐軀,為百姓犧牲的名頭自然也就沒了。何況相繼傳回的消息,皆是些不堪入耳的罵名。

當了敵國領主的男寵也就罷了,最讓人氣憤的,是沈常安獻計,以致伽蘭數萬将士死于雪山之下。

若這沈常安仍舊是個奴隸,這仗即使敗了也不會有人多說什麽,可偏偏伽蘭大敗,沈常安竟還以西麟特使的身份回來勸說兩國和平,這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一傳十十傳百,這本該受衆人崇敬的常安公子,也就成了人人唾罵的叛國賊。

無需證據,無需親眼見證,只因這沈常安不僅活着,還活得很好。

沈常安跟在曹公公身後,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進大殿。

文武百官立于兩側,年邁的崇宗帝軟塌塌地倚在長椅上。

按照禮數,沈常安進殿不該擡首。

他低垂着眉眼,入目的只有被擦拭一塵不染的玉石地板。人走在上面,能清楚地看到衣冠倒影。

“擡起頭來。”聲音沙啞低沉,短短幾個字,說得極為疲累。

崇宗帝年邁得了些治不好的病,身體無力,近幾年光是坐着都覺得疲乏吃力。整個人倚靠一側,用胳膊搭着精致雕刻的扶手,才勉強撐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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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常安拱手,擡起頭,站直了看向崇宗帝。

多年未見,崇宗帝的外貌已經變得快要認不出來。

黃袍金冠下,臃腫的身軀盡顯病态,臉頰兩側的肉垂挂下來,生出許多黑斑。本該明亮的黑瞳老化泛白,從前還能武劍的雙手如今變得微微顫抖,即便是喝水都得有人伺候。

“微臣叩見陛下。”沈常安說着,扶着拐杖緩慢跪下。

崇宗帝伸出手,看手勢并不是沖着沈常安。

站在陛下身側的曹公公心領神會,趕忙讓身側的小太監去倒事先備好的藥湯。

不多時,年輕的小太監邁着小碎步回來,手裏穩穩地端着一盞用整玉雕制而成的茶盞。

小太監跪在崇宗帝身側,低着頭将手裏的藥湯高舉頭頂。

崇宗帝手抖,拿不了,看着身側跪着的小太監,頓時皺了皺眉。

曹公公趕忙接過小太監手裏的藥,走近後,給崇宗帝喂下。

曹公公小聲道:“孩子剛來不懂事,望陛下莫要怪罪。”

崇宗帝喝完湯藥,揮了揮手。

曹公公笑着附和:“是。”

随即,将喝了不過兩三口的湯藥遞回給小太監。

掐着嗓子道:“去,自個兒領二十板子。”

小太監年紀小,聽聞打板子吓得渾身發抖,可又不敢不從,朝着崇宗帝叩了一首後,駝着背匆匆退出大殿。

曹公公幫着崇宗帝擦拭藥漬,等事情末了,才想起來大殿之下沈常安還跪着。

崇宗帝:“起來吧。”

沈常安神情淡漠,拄着拐杖緩慢地站起來:“謝陛下。”

崇宗帝審視着沈常安,操着口沙啞的嗓音問:“你這腿,是西麟賊子打的?”

“是。”沈常安回的規矩。

崇宗帝面露心疼,趕忙沖着沈常安招了招手:“快近前來。”

沈常安猶豫片刻,拄着拐杖往前走了兩步。

兩側百官不敢作聲,靜得落針可聞。

曹公公扶着崇宗帝坐直身體。

左右看了許久,便見崇宗帝長嘆一聲道:“孩子,你受苦了。”

沈常安不為所動,借着崇宗帝的話拱手道:“為國為民,乃是臣子本分。”

“呵。”

話音剛落,立于沈常安右側的太子崇衍便忍不住地嗤笑出聲。

“父皇,兒臣有本要奏。”

太子從百官前走到殿中,禮數周全地朝着崇宗帝一拜。

“伽蘭與西麟一戰,沈常安假意獻計,實則設下圈套,害死伽蘭數萬大軍!兒臣以為,理應當斬!”

崇宗帝明知故問:“常安,可有此事?”

沈常安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眉頭微蹙一身正氣,好似被冤枉了。

“回陛下,都是以訛傳訛的污蔑之詞。微臣一心為國為民,此次能活着回來,全憑華碩公主拼死相救。”

太子厲聲反駁:“簡直胡說八道!”

沈常安站得筆直:“敢問太子,微臣獻計,西麟軍是否被诓進死路?山谷狹窄霧氣濃重,若不是伽蘭首軍沒能探清敵情便貿然闖入,又如何會讓數萬将士白白犧牲?”

“你這是狡辯!”打斷的是二皇子崇明。

二皇子從百官中出列站在太子身側,對着崇宗帝拱手一拜後,轉身對沈常安沒好氣道:“西麟軍在峽谷中借助地形成功逃脫,若不是你,他們如何知道那不被畫在圖紙上的空缺?”

沈常安嗤笑:“二皇子莫要冤枉了臣,峽谷內江河寬廣霧氣濃重,我如何知曉會有一處沒有山巒的空缺?臣常年病榻久居邊境宅院,謀士一職從來都是有名無實,戰場圖紙更是從未見過。若不是被西麟俘虜,途中瞧見了那宛如牢獄般的山谷,又如何能獻計囚籠之戰?”

言下之意,是在說伽蘭的将軍作戰前沒有好好探查地形,更是說伽蘭真正的謀士沒有瞻前顧後,未能及時提供有利情報。

“戰場上本就諸多變數,二皇子領兵多年,怕是要比我更清楚。臣鬥膽問一句,為何西麟軍已入死局還懂得随機應變,而我伽蘭軍卻只會按部就班?”

沈常安一口氣頂着:“前有首軍明知前路大霧迷眼,不探敵情便橫沖直撞,後又有伏軍不探虛實轟炸雪山。試問,如此大軍,即便我沈常安獻上神仙妙計又有何用?”

二皇子頓時火冒三丈,沈常安的意思,是說他不懂得領兵,底下人榆木腦袋。

“好你個沈常安,通敵叛國,害死我數萬将士,竟還敢在大殿之上蒙騙聖君!”

崇宗帝擡手制止謾罵,“大殿之上,不可喧嘩。”

沈常安轉過身面向崇宗帝,拱手彎腰禮數做盡:“陛下明鑒!兩國交戰時,我被困于阿古勒軍營。若非華碩公主死前與阿古勒立下誓約,我又怎能活着為伽蘭報信?怎能以西麟特使這樣侮辱伽蘭的身份被送回?”

不等幾位皇子和衆臣參他,他急忙丢棄扶持的拐杖,踉跄着跪下。

“臣拼死獻計,生死早已看淡。如若不然,又怎會代替兄長,甘願被西麟俘虜,如豬狗般被欺辱?”沈常安眼含淚水,字句铿锵,“伽蘭軍本該勝券在握,卻不幸将一盤好棋走至敗局。臣拼盡全力卻換得如此下場,實在為死去的數萬将士感到痛惜!”

“可是陛下,他人之過,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地降罪在臣的頭上?”

沈常安的眼淚順着臉頰滑落:“沈家世代忠良,臣父親、兄長乃至祖輩皆一心只為伽蘭,怎可被冠上如此污名!陛下!”

沈常安哭紅了眼,忍辱負重地匍匐叩首。

兩側百官竊竊私語,太子與二皇子不為所動。

這沈常安實在了得,短短幾句話就将是非黑白颠倒,還将沈國舅、沈武、二皇子崇明等人一并拉下水。

不過,這倒是讓幾位與太子對立的皇子們看了個笑話。

佯裝愚鈍地站出來,替沈常安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好話。

崇宗帝面露為難,怪就怪在,當時進入山谷的伽蘭首軍全軍覆沒,連個能問話的探子都沒有。沈常安有嫌疑,卻沒有确鑿證據,如今說什麽都是死無對證。

思來想去,還是将問題抛給一直默不作聲的沈墨:“定南侯,你的兒子,你說,朕該如何決斷?”

沈墨倒是一副剛正不阿的模樣:“全憑陛下決斷。”

崇宗帝頭疼地扶了扶額。

正想着該如何處置沈常安,便見四皇子崇淼站了出來。

四皇子拱手道:“父皇,兒臣以為,沈常安是否通敵叛國并無實證。伽蘭首軍全軍覆沒,本就是軍中将士犯錯。何況兩軍對壘時,伽蘭謀士也非沈常安。”

二皇子怒目:“四弟這是何意?”

四皇子笑道:“兒臣并非武将,戰場上的事自是不如二哥,可如今沒有罪證,也不好随便冤枉了沈特使。”

跟随四皇子的大臣和皇子們也紛紛站出來。

老臣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沈常安如今乃是西麟特使,若是斬了,怕是會引得兩國再次交戰。那西麟領主沒有乘勝追擊,傳言是念及百姓疾苦,此舉深得民心。如今想了這麽個損招,為的就是讓伽蘭內讧,好有理由再次起兵。屆時說起來,便是我伽蘭率先挑釁。”

“陛下,伽蘭兵敗,正是需要養精蓄銳的時候,若西麟再犯,恐難抵擋。望陛下三思。”

沈常安從大殿裏出來,整個人近乎脫力,走路時腳下虛浮。

文武百官退朝,陸續從沈常安身側經過,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罵的,也有質疑的。

他看到父親和兄長走在前面,竟真的連正眼都不曾瞧他一眼。

沈常安笑着搖頭,本也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扶着拐杖往宮外走去,途經一處長廊,正巧瞧見先前在大殿上被責罰的小太監。

這孩子只有十六七歲,本該是最風華的年紀,可此刻卻被打得四肢盡斷渾身是血,被其他兩名太監架着胳膊不知拖往何處。

沈常安沉着臉,眼看着一路走來的地上全是太監流的血,觸目驚心。

人已經死了,因為一盞湯藥,一盞沒有及時喂到陛下嘴邊的湯藥。

【作者有話說】小劇場阿古勒:“沈常安會照顧狼崽嗎?”

子穹撓頭:“我哪兒知道,不是你自個兒送的麽?”

阿古勒:“讓暗探送些羊奶過去。”

子穹:“送去伽蘭?那不得壞了?”

阿古勒加重語氣:“那就送些不會壞的。”

子穹:“……”

是給狼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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