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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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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放下大話的人臉頓時尴尬地漲紅了。

更多的人瞪圓眼睛,用眼神無聲地交流片刻,不約而同地看向陸不已。

衆茶客目光注視下,陸不已一手撐着額角,另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桌面,雙眼已然阖上。

他怎麽又睡着了!

在陸不已這裏碰了個壁,衆茶客只好矜持地将目光移回男人。

從他剛進來那時起,這一片的氣氛就古怪得緊,茶肆的其他角落不乏茶客高談闊論,十分熱鬧,這個角落的卻不然,招子滴溜溜亂轉,神情也十分怪異。

男人摘下幂籬,皺着眉頭,眼神清正地回視那些亂瞟的目光。

他的真實面容甫一顯露,就連沒有參與剛才讨論的茶客也看了過來。

無他,只是因為這位新客眉眼長得周正極了。

幂籬罩臉時,他身形挺拔,看起來像個男人,如今一看,五官尚且含着些稚氣,原來還是個少年。

這少年板着臉:“修行之人當清心正目,你們在瞟什麽?”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目光卻像寶刀出鞘,正氣凜然得過了頭,顯得有點憨。

不過,他沒掩飾自己的修為,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年紀,卻是築基後期,離結丹恐怕只差臨門一腳。這天賦,明擺着比在場絕大多數人都要高。

這少年看見陸不已也什麽別的反應,應當是不認識,也是,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巧的事,說不定陸不已說在等故人也是忽悠他們的,只是每月想尋個由頭躲懶偷閑,來茶肆聽聽書打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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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是這群茶客閑得慌,編排陸不已把別人牽連了進去這事說出來到底不漂亮,雖然挨了一個毛頭小子的訓,多少有些面上無光,但六界修為至上,一衆茶客打了個哈哈就給糊弄了過去。

這場小小風波就此揭過,茶客們也換了個話題,少年點了壺茶開始聽說書,陸不已依舊昏睡不醒。

方才的說書人被大妖吓濕了褲兜,新頂替上來的是他的師父,正口若懸河地繼續講麒麟大聖。

“……上古遺留血脈,天上地下僅此一位,年僅百歲,卻令萬妖俯首,諸多榮光加身,無愧其師之名!”

講到“其師”二字時,說書人甚至沖天上拱手遙施一禮,崇敬之情,比起講“麒麟大聖”時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得心潮澎湃的茶客應聲叫好,捧起茶杯後便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年突然道:“這麒麟大聖的師父究竟是何方神聖?”

他聲音不小,此言一出,衆人大驚。

鄰座的茶客毫不客氣地捶桌大笑:“你是哪座深山裏爬出來的土包子?居然能問出這麽傻蛋的問題,我算是長見識了,這世上竟還有人不知休祲劍仙的名號!”

許多人跟着噗嗤笑出聲。

這動靜終于把睡得正香的陸不已給吵醒了,今日似乎格外聒噪,連一個完整的盹都沒打成,他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眸光仍低低地垂着,眉心微微擰起。

少年認真發問卻沒得到回答,哄笑聲裏,他有些不悅,便去問唯一沒笑的陸不已:“這位朋友,你可知休祲劍仙是何人?”

陸不已艱難地支起頭,擡眸一看他,頓時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眼神都清明了不少,沒說話。

少年對上那雙平平無奇的眼睛,不知為何,心中忽然湧上千頭萬緒,沒等他仔細體會,就倏地消失不見。

旁邊終于有笑夠的茶客揩揩眼淚,出聲解釋道:“這世上只有三人配稱劍仙,乃是一脈相傳的祖徒孫三人,休祲劍仙便是中間那位,師承息機劍仙,可謂是驚世奇才,傳說他口含金丹而生,呱呱墜地那刻,天降五彩祥雲,地生千條瑞氣,九龍朝賀,鳳凰來儀,萬道金光破雲霄,虹霓紫氣萦繞周身九九八十一天才散去。”

陸不已:“這位施主,你上回講的是休祲劍仙叼着本命劍出生,睜眼就會舞劍,穿着肚兜尿布就把北大荒妖獸給屠了個幹淨,劍下亡靈鬼哭狼嚎到整個六界都能聽見。”

茶客瞪眼:“祥瑞之兆和天生劍骨沖突嗎?”

其他茶客紛紛搖頭:“不沖突。”

陸不已微笑:“……好吧,就是嘴挺忙。”

既要叼金丹又要叼本命劍,到底是三頭六臂的傳奇人物,當真不怕噎死。

還有茶客打了一下腦門,懊惱道:“我竟然記錯了,劍仙大人出生就屠了北大荒,說來慚愧,各式話本小傳看得多了,還以為是剛及冠那會兒屠的。”

陸不已:“你沒有記錯……”

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其他茶客用更大的嗓門蓋過去了:“平天魔,斬鬼王,屠妖城,一統仙門止紛争,六界一蹶不振之氣就此肅清,這其中哪樁哪件不是劍仙大人的功績?如今,就連我等小輩也有機會再一線天這樣的古戰場外圍尋些靈物助長修為,豈非借了劍仙大人的東風?”

茶肆裏不全是仙門修士,但談起劍仙的豐功偉績,無人不起敬畏之心。

話題每每一拐到休祲劍仙,他們便能從樁樁件件不知真假的傳說中細數起,談個沒完沒了。

陸不已百無聊賴地收回目光,轉而看向少年,卻發現他竟然還在聽那些越傳越沒譜的故事,乃至眼眸越聽越亮,滿臉神往之色。

陸不已擡頭盯了會兒微微開裂的牆皮,又低頭盯了會兒破破爛爛的地面,忍了又忍,才沒不給面子地笑出聲。

這群茶客津津有味地将劍仙大人的新舊轶事交流了一遍,其中一人道:“說起來,最近有一樁盛事,也是與劍仙大人有關。”

“正是,老朽自東海群島迢迢千裏而來,為的就是親眼去祭劍大典一睹休祲這柄傳奇寶劍。”

聽到這裏,少年連忙道:“老先生,你是說,劍仙大人會親自前往祭劍大典?!”

此問一出,人群頓時靜了靜。

最先向少年解釋的茶客長嘆一聲:“我之前同你講,當今世上唯三人配稱劍仙,息機劍仙乃休祲劍仙的師父,這剩下的最後一位便是長生劍仙,休祲劍仙的親傳大弟子,麒麟大聖的大師兄,當年也是個驚世絕豔的人物……”

有心直口快的茶客打斷道:“這種叛師堕魔的孽障還有什麽好說的!”

少年緩慢地重複一遍:“叛師堕魔?”

“是啊!”茶客見他真的啥都不知道,倒也樂得再講一遍。

原來,邬如晦這厮曾是休祲劍仙從魔窟裏抱回來的小崽子,收為開門弟子,一手帶大,這厮在劍之一道上确實有幾分天賦,承蒙劍仙大人傾囊相授,也得了個劍仙的名號。

劍仙大人将其視如己出,師徒親厚非常,原本是樁美談,奈何那厮是個養不熟的孽障,竟叛逃師門堕入魔道,休祲劍仙只好親自出手清理門戶,将那孽障斬于劍下。

劍仙大人傷了心,從此不問世事,六界再難尋其蹤跡。

一名中年茶客感慨萬千地放下茶杯:“畢竟是劍仙大人曾經最為器重的大弟子。在下還記得,當年招搖山仙門大比,在下曾僥幸做過侍童,親眼見過邬如晦一人力壓衆仙門青年才俊奪得魁首,當真是少年劍仙意氣風發。”

據說,只要邬如晦拿下大比前三甲,劍仙大人就應允他一個請求,只因當年衆仙門人才輩出,邬如晦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半大小子,哪怕師承休祲劍仙,要想奪魁也是一萬個不容易。

但他偏偏就做到了,摘下上古迷穀最光華四射的兩根樹枝,聲清氣朗地向休祲劍仙讨了兩個許諾。

多了一個,不過這并不重要,彼時師徒情深,自然是邬如晦要什麽,劍仙大人便給什麽,這其中一個請求便是邀劍仙大人持迷穀,毫無保留地與他比試一場。

那一戰打得真是漂亮,一方是成名已久的絕世劍仙,一方是初露峥嵘的少年天驕,劍招中毫無殺意,僅有對劍之一道的探本窮源。

一戰之後,師徒二人雙雙入定,出關之後又邁入一個大境界,那就是後話了。

直至邬如晦堕魔之前,《招搖山雙劍仙試劍圖》都廣受歡迎,印在傳記插圖,刻在武場石壁,然而技藝再精妙的畫工描繪出的作品,都比不過當年親眼所見的恢弘燦爛。

他話音落下,衆人又沉默幾秒,從他言語之中,似乎還能窺見當年劍仙師徒的絕代風華。

最後只能搖頭感嘆:“世事無常,人心難測啊……”

也有人好奇:“你說邬如晦向劍仙大人讨了兩個要求,另一個是什麽?”

中年茶客:“問得好,我也十分好奇,但邬如晦當年未曾當衆言明,如今我等也無從得知。”

少年聽完這一長段往事,恍恍惚惚半晌,竟然鬼使神差般看向坐在不遠處的陸不已。

那男人從一開始就顯得跟熱鬧的茶館格格不入,任憑旁人唾沫橫飛講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他竟是半分也不感興趣的模樣。

起先他臉上還笑眯眯的,像個隔岸觀紅塵的世外高人,但不知從什麽時刻開始,他臉上笑意淡了下去。

不知為何,少年心裏堵得發慌。

似乎是察覺到少年的目光,陸不已擡頭看過來。

少年脫口而出:“你……”

半截話卡在喉嚨裏,他吞吐片刻,尴尬地愣在原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這樣唐突開了口,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麽。

陸不已唇角微不可察地上翹少許,仍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态。

少年哽了半晌,沒話找話道:“你能跟我講講,為何他們都說休祲劍仙避世歸隐了,卻還能在祭劍大典上看到休祲劍嗎?”

陸不已從善如流:“因為他不要這把劍了。”

少年連尴尬都顧不上了,忙追問:“他不是劍仙嗎?普通修士尚且愛惜法寶,劍修手中劍即心中道,比性命還重要,怎麽能說丢就丢?!”

“誰知道呢,”陸不已笑眯眯道,“約莫是境界不夠,尚未有視劍為妻不可棄的覺悟。”

少年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不太正經,但又實在說不出哪裏不對勁:“……真是可惜了,若非我還有事在身,定要去瞧瞧這位傳奇劍仙的劍是什麽模樣。”

陸不已像是一下子來了興趣:“小友可是要去一線天?看你這風塵仆仆的模樣,不像本地人,我在此地居住了幾十年,若不見棄,我可為小友引路一二。”

旁人聽他這樣說,紛紛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陸不已恍若未覺,自賣自誇道:“無一不知,無所不通,有問包答。”

有個壯漢幹脆直接道:“小兄弟,你不如跟我們一起走,以你的修為,難道就看不出來這人……”

少年當然能看出陸不已慘不忍睹的修為,但鬼使神差般,他還是謝絕了那壯漢,仍是選擇了陸不已。

人生地不熟的,他只需要有人幫忙帶個路,何況陸不已雪白衣袍飄飄,面容雖平平無奇,甚至含着幾分恹恹的病氣,卻自有一份從容不迫的氣度,應當不會騙人。

說走就走,陸不已帶着少年出了茶肆:“小友怎麽稱呼?”

“楚休明,”少年自然地問道,“你呢?”

男人卻沒有說出方才劉老三等人知曉的名字,反而道:“陸昃,日月盈昃的昃。”

奇怪的是,不用解釋,楚休明就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好像本來就知道“陸昃”是哪兩個字。

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熟稔感令楚休明一臉淩亂地愣在原地,陸昃就已經端着高人的架子飄然而去,後腦勺長眼睛了似的,不回頭也知道楚休明沒跟上來:“小友?”

楚休明回神:“來了!”

路上,楚休明問陸昃:“陸前輩你可知,冥藤、青雷蕊位于一線天何處?”

問出口後,他目光閃爍,似是有些懊悔自己就這樣問了出來。

陸昃不動聲色地反問:“這兩種藥材随便找個集市便能買到,小友為何要親自跑一趟?”

楚休明悄悄觀察片刻他的神情,發現他并沒有什麽變化,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我要的是十年生的藥材,集市上不好找。”

陸昃:“原來如此。”

如他所言,冥藤、青雷蕊是十分常見的藥材,一般剛剛長成就會被摘起來,因為它們就像是大火爆炒的牛肉,鮮嫩時最為适口,過了時候只會越炒越柴,牙口好能吃,但沒必要。

因此十年生的确實很少見,來一線天碰碰運氣是正确的選擇。

然而,這兩種藥材藥性相沖,平日裏八竿子打不着,迄今為止,陸昃只在一張偏門丹方上見過它們同時出現過——雙陰養魂丹。

這方子用材常見,但煉制方法對修士要求甚高,藥效又過于霸道,養魂的效果卻不盡人意,因此早早被其他方子取代了。

陸昃有些頭疼。

這小子怕是魂魄有損,但丹藥一類但凡沾到魂魄二字的,通常都貴得離譜,想必是楚休明囊中羞澀,才不得不劍走偏鋒。

楚休明:“那前輩可知……”

陸昃心想:知你大爺。

他面上卻老神在在地道:“我當然知曉,首先這冥藤在瘴林……”

楚休明疑惑:“可是我聽說冥藤一般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

“……的東邊,有一座懸崖。”陸昃臉不紅心不跳地改口。

這位前輩講話怎麽還大喘氣?

楚休明嗅到了一絲不靠譜的味道,他撓撓頭,狐疑地看了陸昃好幾眼,陸昃回以一張聖光普照無懈可擊的笑臉,楚休明只好按捺下來:“前輩,咱們離一線天還有多遠啊?”

“我們就在一線天。”陸昃回答。

“啊?”楚休明環顧四周,除了荒郊野林還是荒郊野林,普通極了,完全不像是上古就存在的古戰場。

陸昃:“什麽都沒看見?”

楚休明老實地點點頭。

“看不見就對了,一線天範圍極廣,我等早就身處其中,只不過古戰場在地上,你在地下,”陸昃笑眯眯地道,“古戰場兇險無比,我…們都十分敬重的休祲劍仙在此設陣,令土地翻轉,以防誤入。凡人經過,只道是一片尋常的荒地罷了。”

楚休明驚嘆:“也就是說,現在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劍仙大人當真是雷霆手段慈悲心腸。”

陸昃聽完,偏過頭忍了又忍,還是差點笑出聲,險些沒端穩世外高人的架子。

他聽茶客們吹捧休祲劍仙時常常犯困,聽楚休明這麽說卻笑得挺缺心眼。

過了一會兒,陸昃擡手一指:“看見那方石碑了嗎?”

楚休明定睛一看,不遠處果然有一方石碑,看上去樸實無華的模樣:“看見了。”

陸昃:“那便是一線天的真正入口,只消在石碑上畫個符咒,就能去到地面。”

走到石碑前,他随手折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符咒:“照着畫。”

楚休明趕緊在指尖聚起靈力,依葫蘆畫瓢,一筆一劃地還原在石碑上。他剛收回手,突然,大地毫無征兆地震動起來,周圍荒涼的景色也随之扭曲:“怎麽回事!”

陸昃咳嗽一聲,冷靜道:“莫慌,再畫一個。”

大地劇烈震動,他東歪西倒站不穩,幹脆直接坐在地上重新畫了一個。

眼看着周圍有坍塌的趨勢,楚休明使出生平最快的速度跟着畫了出來。

第二個符咒收筆瞬間,地震來得更強烈了,虛空坍塌出的裂縫中,隐隐有不祥的氣息滲透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這回傻子也能看出不對勁了。

楚休明分明跟他剛認識不到半天,卻莫名從記憶的角落尋回一種“吾命将休”的熟悉感,想也沒想就喊道:“你能不能靠譜一點!”

陸昃擡眸一看,仿佛是真情實感地困惑了兩秒,才終于想起來似的,又畫一個符咒,不忘熟稔地回怼道:“你能不能穩重一點。”

這話一出口,陸昃還沒覺得有什麽,楚休明先愣了一下,空蕩蕩的腦海裏倏地閃過什麽東西,不等他細想,完筆的符咒爆發出黑白交織的光芒,打斷了他的思緒。

這回畫對了,大地停止震動,裂縫收攏閉合,石碑發出微光,将兩人吸了進去。

落地後,陸昃鎮定地狡辯道:“我沒用過這種法子進過一線天……”

楚休明回過神,有些慚愧,趕緊道:“方才是我言辭不當,還請前輩不要在意。”

他們正處于一處集市的門口,粗略一看就知道貨物品質比外面的高上不少,此時正是熙熙攘攘的熱鬧模樣。

有個路人聽見了陸昃的狡辯,頓時奇道:“難不成還有其他進來的法子?誰人敢越過劍仙立下的規矩?我倒是想見上一見。”

陸昃揣起手:“……哈哈哈,是在下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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