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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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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遭安靜極了。

此時天色漸晚,白天蟄伏沉睡的異獸精怪們合該睜眼,修為低微的修士們早已自覺退避,這座小小茶肆又坐落在偏僻處,門口集市僅稀稀拉拉幾個攤位,皆已收攤打道回府。

倏地,一陣勁風刮過,茶肆門口那杆瘦旗應聲而倒,破旗子卷着破竹竿骨碌碌滾兩圈,在觸及地面深綠黏液的剎那,嗤嗤冒煙,被腐蝕成爛泥一坨。

這道黏液的痕跡自門口延伸向茶肆大堂,一路腐蝕過來,連刻了化形符咒的門欄也無法幸免。

符咒一毀,茶肆老板的臉頓時抽搐了兩下,硬着頭皮迎上去:“這位閣下……”

茶肆內靠符咒才能化形的小妖修集體現了原形,鳥雀小獸一類的尚且能端坐在原位,有只小兕妖在驚慌失措間一屁股壓壞了長凳,摔倒在地,周圍卻無一人敢發笑,更無一人敢去攙扶,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任由他四蹄朝天,滑稽又可憐地掙紮了半天才爬起身。

大堂中央,雙首蛇身的妖怪長尾一甩,威壓毫無保留地釋放,茶肆老板首當其沖,被壓到臉色鐵青,一個字都擠不出來,人人噤若寒蟬,他似是不屑多費眼神,徑直來到說書人桌案前。

蛇妖長了兩顆腫脹的人頭,亂發間兩對眼珠射/出陰鸷的光,只聽他嘶聲道:“方才是你在講麒麟…大聖?”

茶肆老板龇牙咧嘴地擠出一個笑,還想開口轉圜一二,就被蛇妖眼含煞氣地釘在原地。

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出他那“大聖”二字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淬滿了恨意,偏偏說書人恐懼過了頭,臉色慘白,蠢話脫口而出:“這位老爺好耳力,小的方才正講到麒麟大聖誅邪這一折,大聖威震八方,有乃師風範,莫非您老人家也是位大聖的仰慕者?”

衆人紛紛在心底倒吸一口涼氣,仿佛已經預見了說書人橫屍當場的慘狀,有的不忍卒視,已經閉上了眼睛。

蛇妖果然目中噴出一團火,怒極反笑:“仰慕?”

話音未落,茶肆角落裏,忽然有人含混地出聲:“店家,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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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目光頓時齊刷刷地看過去。

說書人一番話已經是極不會看人臉色,眼瞧着要小命不保,而今竟還有人比他更缺心眼,搶着要為閻王爺簿上添名字。

蛇妖瞬間扭頭,陰恻恻地看了過去。

角落裏,那人從昏黃的陰影裏緩緩地撐起頭,仿佛是偷閑的尋常茶客,尋常地打了個盹,尚未完全清醒。

那人膚色蒼白,着一身雪白衣袍,看得出已經因為反複清洗變得老舊,卻仍十分整潔,面容雖平平無奇,卻自有一股出塵的氣度。

然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男人的修為堪堪築基,哪怕扔進整座茶肆也只能算個中下等。

蛇妖生性謹慎,還在眯着眼打量他,它沒開口,其他人也不敢吱聲。

男人扶着額角,眉心微皺,仿佛還萦繞着一縷從夢中帶來的魇色,他低垂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揉着額角,低聲喃喃自語道:“打烊了?”

——感情這是還沒察覺出異樣。

即便處在這般壓抑的恐懼中,衆人也紛紛腹诽。

只有旁邊的小貓妖急得快哭出來了,可惜化形令已毀,關鍵時刻他只能用爪子去刨男人的衣角,希望能提醒一二。

下一刻,他就被拎着後頸脖抱上男人膝蓋,淺淡的檀香圍攏上來,随後一只手輕輕撫平他淩亂的毛發。

奇怪的是,一向膽小的小貓妖竟然止住了瑟瑟發抖,怦怦狂跳的心髒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安撫下來。

蛇妖卻按捺不住了。

人面蛇身的大妖擺動長尾,游到男人面前,兩顆腫脹的頭顱上,四只小眼睛射\出陰毒的光:“不錯,這家茶肆的确是要打烊了,你可知為何?”

男人慢吞吞地擡起頭,像是終于發現了他的存在,大妖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他卻不慌不忙,只從善如流地問:“為何?”

大妖成功被他的這份平淡激怒,在它眼中,男人已經跟屍體無異:“因為一炷香後,此地一個活口都不會留。”

聽了這明顯是威脅的話語,男人非但不怕,反而春風和煦般露出一個笑容,語重心長地道,“我看這位閣下言辭之中的煞氣重得很,不妥不妥。你須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宜積德不積怨,一線天這樣的風水寶地,閣下倘若只顧及心中小恩怨,豈非丢了心境上的大自在,非但辜負寶地之豐饋,還虧損祖宗後輩之德行啊。”

這番話乍一聽是在勸架,實則言辭委婉地把大妖訓斥了一通,大妖勃然大怒實屬情理之中。

然而男人的下一句話硬生生把它噴薄的火氣堵回嗓子眼:“某才疏學淺,卻也看得出施主你出生不凡,妖之一族綿延千萬年乃是天道護佑,你又何必作踐祖宗後輩的福澤呢?”

男人端的是一派高人點化冥頑弟子的姿态,言辭十分懇切,聖光四方普照,若他是個道行高深的人,那麽這番話無可厚非,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淺薄的修為,如今問題就很大了。

在所有人驚恐的注視下,大妖微妙地一僵,竟然露出不明顯的忌憚之色,它眯起眼睛,重新将男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男人回他巋然不動的微笑。

它還是看不出這男人身上有何異常,這份未知令它萬萬不敢輕舉妄動,乃至生出一絲懼意。

大妖當機立斷,長尾一卷,它的身後便撕開一條漆黑的裂縫,它退入裂縫之中,直到縫隙合攏之前,四只小眼睛都一直緊緊地盯着男人的面容,要将他牢牢地記住。

那目光仿佛附骨之疽,陰森極了,旁人看了都要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

籠罩在這座小小茶肆之上的危機似乎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解除了,無論是老板還是茶客,都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笑容。

緊接着男人就被團團簇擁住了,在場的都是修為低微的小修士小妖怪,那蛇妖威壓一放,他們就被碾得喘不過氣,而男人還能鎮定自若地跟大妖對峙,一時間,各式各樣的目光都集中在男人身上。

第一個出聲的是茶肆隔壁小集市賣破銅爛鐵的劉老三,他平時擺攤就在男人隔壁,算是平時跟男人相處得最多的人之一,此時此刻也是最震驚的人:“不已大師,你咋三言兩語就把那頭大蛇怪給忽悠走了,俺咋沒聽明白?!”

男人自稱陸不已,旁人在集市擺攤謀生,要麽賣情報,要麽賣獵來的妖獸仙草,要麽賣兵器靈寶,陸不已跟以上通通不沾邊,因為他平時就靠一張嘴忽悠人。

傳說修為高深者,能看穿因果輪回,點化迷途之人,然而他們相處了好幾年,許是劉老三等人愚鈍,愣是沒看出來陸不已修為高深在哪裏。

只看出這男人算命全靠撐着一張高深莫測的臉瞎掰,因此常調侃這男人一聲“不已大師”。

陸不已果然高深莫測地一笑:“自然是某聲若黃鐘大呂,有如漫天神佛相助,點醒了這頑徒。”

放在往常,他們是不會信的。

但索命的大妖真就被陸不已給唬走了,劉老三還是沒太懂,但不管三七二十一,總歸是撿回一條小命,東南西北地把自己知道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原來如此!多謝大師,多謝佛祖,多謝菩薩,多謝閻王爺……”

其他只是路過的茶客就更不知道陸不已什麽德行,許多人紛紛信以為真,嘴裏念念有詞,拜了又拜。其中摻雜着還有化形令被大妖毀後不能化形的小妖,場面一度十分滑稽。

陸不已但笑不語,小貓妖在他膝上打了個滾,咪嗚咪嗚撒起嬌,他便從小貓妖頭頂摸到尾巴尖,舒服得小貓妖直呼嚕。

茶肆老板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收回對那男人審視的目光,這位老板是整個茶肆裏修為最高的人。

不同于築基、練氣期的小修士,他乃是一名金丹期的修士,這也是他敢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開茶肆的底氣。

即使是他也看不出男人有什麽高深之處。

老板搖搖頭,決定先專注眼前的事,化形符咒毀了,得重新畫一個,否則他這家小小茶肆要容不下那麽多變回原形的妖怪了。

就在他完筆的一瞬間,背對着他的陸不已拎起倒在膝上翻肚皮的小貓妖往旁邊一放。

只聽“嘭”一聲,小貓妖剛好變成個小少年:“欸?”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貓妖感覺身體裏暖融融的,前所未有的舒暢,他懵懵懂懂,尚不明白因着好心遇上了什麽機緣,只盼陸不已再摸摸他,然而男人已經挑了個舒服的姿勢,重新支着頭開始打瞌睡。

茶肆裏自然還有一部分人并不相信陸不已這份說辭,但看他已經不願多說,他們也不好多問。

膽小怕事的先走一步,其餘的坐回原位,熱騰騰的茶水續上,說書人驚堂木一拍,老板差夥計去打掃了大妖破壞的痕跡,茶肆就又恢複了平和熱鬧的模樣。

有茶客在偷偷打聽:“我瞧這位不已大師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你們可知他是何方神聖?”

也有茶客聽完笑了,他是個游獵,對一線天外圍集市狀況再熟悉不過,于是搭話道:“新來的吧?還不知道不已大師的名號,他平日裏靠給人算命過活,通常在修士集市那邊擺攤。但容我講句實話,若是能掐算命數天機,早就天罰加身萬劫不複了,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兒?要我說,臉皮厚會忽悠是他吃飯的家夥什,自然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周圍茶客陸續參與讨論:“話不能說太滿,我聽說在掐算一技上有點真本事的,肉\身大多因窺見天機而難承其重,氣虛體弱算是尋常事。”

一名茶客搖搖手指:“非也,倘若這人真有本事,何至于算命攤前無人問津,有時連吃食都要賒賬,潦倒至此。”

立即有人站出來維護:“我看大師可不像你說的這般囊中羞澀,不然為何還能悠然坐在茶樓裏?”

那名茶客笑道:“自然是因為你家大師掐算天機,算得久覓之故人将在此地現身,于是每月十一雷打不動地在此等候。”

路過的夥計也摻和一句:“他每回來茶館都睡得死沉死沉的,就算那人真來也發現不了,難不成還能從天而降坐到他身旁不成?”

就在這時,茶館門口進來個風塵仆仆的人,幂籬罩頭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寬肩窄腰身形颀長,是個男人。

男人環顧一周,挑在陸不已對面坐下了。

茶客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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