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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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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拂曉, 風撷香便踩着濃重的露水來到晚照臺大門口。
滿山楓樹随風簌簌而動,風撷香不動聲色地往後瞥了一眼,一向冰冷的臉上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
一只楓樹精飛下來:“聖手姐姐早, 您是來替我家主人看病的嗎?”
“是, 你家主人若是醒了, 煩請通傳一聲, 若是沒醒, 我就再等等。”風撷香道。
“聖手姐姐客氣啦, 主人一夜沒睡, 我們都快愁死了,我這就帶您過去。”楓樹精在空中打了個滾, 高興地帶路。
風撷香卻不急着跟上,淡聲問:“這般大張旗鼓,是在躲誰?”
楓樹精茫然:“啊?”
風撷香并未回頭, 身後的楓樹卻搖了搖,幾道身影讪讪地從中走下來。
只見妖王陛下打頭, 身後跟着破月仙尊和刀尊轉世。
好家夥,這仨師姐弟明顯是一夥的, 來他們大師兄家門口做梁上君子。
妖王陛下難得沒有盔甲覆身,只穿了身窄袖利落的衣裳。
林隙漏下的碎光融化了她眉眼間的殺伐氣,乍一看只是長高了, 人還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師妹。
她打了個哈哈:“我這不是,怕我師父他老人家還沒走嗎。”
風撷香頓了頓,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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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休明滿臉豈有此理:“他在不更好嗎?幹嘛要躲?”
微昙幹笑:“師弟所言…極是。”
天殺的刀尊轉世,孟婆湯裏滾過一圈, 啥都忘得一幹二淨,怎麽還是根沒眼色的棒槌!
孟昭然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瞅了半天, 終于琢磨出點弦外之音,轉頭問楓樹精:“師父在這兒嗎?”
此話一出,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來。
楓樹精撓撓頭:“昨晚把主人送回來就走了呀。”
微昙一愣:“啊、啊?……哦。”
風撷香擡腿就往裏走:“走了。”
微昙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若有所思的孟昭然和仍然摸不着頭緒的楚休明趕緊也跟上。
山水回廊深處,靜靜伫立着一道颀長的身影。
他一身舊日裏常穿的黑衣,墨發高束,閉眼抱着劍,懷中劍也漆黑,連日光都仿佛要被吸進去。
偏生膚色雪一樣白,若非眼角那點鮮紅的淚痣,旁人見了怕是要疑心,這是打從水墨古畫上走下來的美人。
山風凜冽,吹得廊上兩排燈籠亂晃,卻吹不透他護身的罡氣。
他的呼吸悠遠而綿長,顯然是入了定。
許是魂魄已經在內府中沉睡過太久,昨夜他在榻上輾轉難眠,于是起身,不許任何楓樹精跟着,漫無目的地在庭院裏走了走。
夜色涼如水,仍不曾纾解他胸口郁結的心緒半分。
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這裏。
回廊如同蜿蜒的巨蛇,連接兩座奇崛的山峰,底下是萬丈深淵,雲霧之下深不見底。
偶爾有龐大的身影展露冰山一角,那是鎮守在此的精怪。
旁人覺着心驚肉跳的風景,曾經的他卻很喜歡。
巨大的迷惘與痛苦攥緊了他的心,殘缺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閃過,全都蒙上了一層陰翳。
哪怕他頭痛欲裂,也還是沒能想起來更多的記憶。
但那些鮮豔明亮的記憶底下,已經有腐朽暗沉的血色洇了出來。
他花了比曾經長數倍的時間,才勉強入了定。
晚照臺的天地靈氣與他最親昵,精純的靈力在半空中形成一個漏鬥,柔和地湧入他體內,滋潤損傷的內府,滌蕩淤塞已久的經脈。
他記起來的那些零碎的記憶,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梳理歸類,串聯了起來。
他眉心漸漸地松開了。
楓樹精領着邬如晦的幾個師弟師妹爬上山頂,繞過最後一道彎,終于見到了他。
微昙瞳孔輕縮,倏地站在原地,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孟昭然也是喉頭一哽,擡起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風撷香按住楚休明,貼心地往後退。
她知道百年前最驚才絕豔的少年劍仙,總是抱着一把黑劍,或阖眸沉思或粲然一笑,風華絕代,引得無數少年人競相模仿,也令無數芳心暗許。
而今晚照臺山水如故,人亦如故。
給人一種,中間百年的颠沛流離都不複存在的恍惚感。
曾經與邬如晦朝夕相處的師弟師妹,心中感觸一定更多吧。
半晌,微昙才輕輕地喚一聲:“大師兄。”
兩個師弟期期艾艾地跟着叫,風撷香則是很客氣:“劍仙閣下。”
邬如晦眼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眼底光芒吞吐不熄,鎏金色的眼珠轉動,看了過來。
剎那間,有尚未收住的劍氣逸散開來,其他幾人倒還好,楚休明被激得渾身一抖,懷裏揣着的碎刀铮然長吟。
長生劍仙邬如晦身上,有無數人為之津津樂道的傳奇,其中之一,便是長生劍通體漆黑,深邃得連光都仿佛要被吸進去,但劍氣卻是恢弘燦爛的金色。
就像邬如晦的那雙眼睛一樣。
都說觀法寶亦可觀人,透過長生劍這柄天人之劍,多少也能窺見少年劍仙當年是何等心氣,又是何等心性。
楚休明從話本中聽過不少,然而百聞不如一見。
果然還是陸昃有本事,他還沒醒時,邬如晦渾渾噩噩仍然如同行屍走肉,陸昃醒後僅僅一天,楚休明已經能窺見幾分長生劍仙過往令人心折的風采了。
“嗯,這麽早就來了,”邬如晦笑了起來,像以前一樣很自然地朝微昙擡起手,“小昙,過來。”
昨日他聲音還低啞生澀,今日竟然流暢多了。
微昙頓時很不樂意地抱怨:“什麽呀,我已經長大了!”
但她還是很自覺地湊過去,像小時候一樣把腦袋拱到邬如晦掌心。
邬如晦摸摸她的頭,鎏金色眼眸溫暖而又明亮:“長高了,也變厲害了,小昙有在好好長大,我很高興。”
微昙眼眶一下子就紅了,她緩了兩秒,才道:“那當然。”
邬如晦又揉了一把她的腦袋,随後看向孟昭然和楚休明,有些疑惑地問:“你們是?”
楚休明嘿嘿一笑:“咱師父前不久收的五師弟,楚休明。”
孟昭然眼神微黯:“見過大師兄,我是四師弟孟昭然。”
邬如晦按了按額角,微微蹙起眉。
他腦海中只有部分少年時期的記憶,這幾天魂魄剛拼湊起來,過得昏沉,也不大記事。
聽兩個師弟這樣說,他才模模糊糊有了個印象,好像他剛醒那天,微昙已經介紹過了。
微昙安撫性地拍拍孟昭然頭頂,問邬如晦:“大師兄,你如今的記憶最遠能到哪裏?”
邬如晦沉思片刻:“約莫是,招搖山仙門大比?”
這下連孟昭然都顧不上傷神了。
“乖乖!”微昙震驚,“相當于你現在只有十五六歲!”
即便是楚休明,向微昙讨教了摸骨齡之法後,也得知自己差不多十九歲。
大師兄反倒成最小的了。
邬如晦沐浴在一圈慈祥的目光下,抱着劍一抿嘴,臉頰微微發燙:“……那又怎樣。”
師弟師妹們的眼神半分沒有收斂,反而更加熱切了。
楚休明看慣了失憶傀儡,就算知道邬如晦曾經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也萬萬想象不出來那張冰雪美人面上能露出如此生動的神情。
如今看到了,又覺得本當如此。
眼看着長生劍蠢蠢欲動,就要沖出來賞他們一人一個腦瓜崩,風撷香終于出來解圍。
她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勞煩閣下移步前方八角亭,我瞧瞧你的傷。”
衆人在八角亭中坐定,風撷香從芥子戒中取出脈枕,示意邬如晦把手腕搭上去,再蓋一片手帕,隔着柔軟的織錦,凝神替他把脈。
微昙和孟昭然屏息凝神,緊張地觀察着風撷香的臉色。
他們關心則亂,楚休明雖然認識邬如晦的時日最短,但卻莫名先放了心。
陸昃此人,乍看是個不靠譜的大忽悠,其實很有一些手眼通天的本事。
世人衆說紛纭,但陸昃對邬如晦的看重,楚休明一直看在眼裏。
既然陸昃把人帶回來了,就斷然沒有再讓他出事的道理。
舐犢情深,原是樁可歌可泣的美談。
——但陸昃這也太誇張了!
楚休明盯着邬如晦手腕上那片素色手帕,忍不住嘀咕道:“大老爺們,又不是宮裏的娘娘,這也要避諱?”
也不知道陸昃怎麽跟人家醫師交代的,都拿出伺候娘娘的陣仗了。
微昙擡頭看天,孟昭然低頭看腳尖。
風撷香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邬如晦原本撐着下巴百無聊賴地撥劍穗玩,聞言笑了起來。
“閣下說笑了,”風撷香涼涼地道,“這是我的個人習慣,并非針對誰。”
楚休明恍然大悟:“我懂了,果然醫者都有點潔癖。”
風撷香繼續涼涼道:“不錯,不愧是劍仙座下高徒,果然目光如炬。”
楚休明撓撓頭,很不好意思地道:“哪裏哪裏,都是師父教得好。”
微昙,孟昭然:“…………”
師父聽完得氣死。
風撷香不動聲色地觑了一眼邬如晦。
邬如晦眼神清澈,顯然沒聽出他們話底下的暗流湧動,正在打量長大的師妹和新來的兩個師弟,似乎是覺得很有意思。
她暗暗松了口氣。
“你內府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魂魄還有些虛弱,我看你心脈略有郁結,聽我一句勸,閣下眼下不宜多思多慮,順其自然靜養才是。”風撷香把完脈,淡淡地道。
邬如晦垂眸,純粹得像沒有雜質的鎏金瞳裏掠過一片陰翳:“有沒有什麽法子,能讓我現在就找回所有記憶?”
風撷香堅定地搖搖頭:“急不得,只能慢慢來。”
她想了想,補充道:“記憶缺損,的确會令人焦躁不安,面對未知難免要往壞處想,這是人之常情。但如今你最重要的人都陪在你身邊,并非你一人面對一無所知的自己和世界,沒什麽好擔憂的。”
師妹師弟聞言湊過來,紛紛拍着胸脯道:
“對呀大師兄,我們保護你!”
邬如晦笑了笑,沒再強求:“好啊。”
他笑起來一派幹淨的少年氣,實在是太有欺騙性,于是連風撷香都以為,他只是對未知感到不安。
十五六歲的少年嘛,哄哄就過去了。
·
天剛亮,陸昃就溜達着下了山。
整座師門都坐落在東海之東的一座浮空島上,一花一草都是陸昃當年親手締造,所有的天地靈氣也都能為他所用。
但出了島就不行了,信手即可翻雲覆雨的休祲劍仙重新變回修為寒酸至極的陸不已。
憑自己的靈力是飛不了太遠的,只能坐船。
陸昃疊了只紙船,往水裏一扔,紙船立馬變大變厚,直到足夠将他裝進去。
然後他揣起手,迤迤然站了進去。
陸昃周身的法場扭曲一瞬,面目身形極速變化,眨眼間,又變成了楚休明第一次認識的那個,面容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
大紙船載着他駛離浮空島籠罩之地,卻并沒有縮水變回去,甚至還在加速,不出一刻鐘,已經能看得見海岸線。
停靠在海邊後,陸昃蹲下/身在沙地上畫了個匿形法陣,确保它不會被凡人發現,這才拍拍手往最近的小鎮方向走。
以前,他和如晦最常買的酒釀、小昙最愛吃的糕點,都在這個小鎮。
一百年過去,也不知道酒肆和糕點鋪子還在不在。
思及此處,陸昃嘴角挂上一點笑。
他通常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然而大多數時候都顯得不怎麽真誠,此時此刻這點若有若無的笑意,略帶懷念,倒是真情實意的。
他溜達進小鎮,欣慰地發現,即便是鎮民衣着打扮換了個風潮,房舍也略有改動,所幸糕點鋪子還是在的。
陸昃提了幾包糕點,順着小巷子往裏走,那縷若有若無的酒香逐漸明顯了起來。
遠遠的就看見了一家簡樸的酒肆,模樣竟然與百年前差別不大,仍是一對夫妻當垆賣酒,面容也有幾分熟悉,想來是當年主人家的後代。
只是還沒等陸昃走近,酒肆裏先起了喧嘩。
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圍住了那對夫妻,為首的粗聲粗氣道:“這都快月底了,還拿不出來?是成心和我們過不去嗎!”
男人賠笑:“爺息怒,小的不是故意的,只是我們這小本生意,您一月要一兩銀子,這這這,實在是有些多了,小的實在是掏空家底也拿不出來啊。”
大漢眼睛一瞪:“意思是不給咯?”
女人趕緊掏出荷包塞過去:“我這裏有三百文,餘下的您再寬限幾日,我們想想辦法,您看成嗎?”
大漢一把抓走荷包,嘴上還是不依不饒:“還寬限?若是家家戶戶都學你家這樣寬限,那豈不是反了天了?!往後爺的面子往哪兒擱?”
就在這時。
一只蒼白的手突兀地伸出來,輕巧地摘走了大漢手裏的荷包。
大漢一驚:“誰!”
陸昃笑眯眯地舉起荷包晃了晃。
這下可激怒了這群大漢,頓時忘了那對可憐的夫妻,一窩蜂地朝陸昃按過來。
也沒見陸昃如何動手,但他如同魚一樣滑不留手,大漢們左撲右撲,竟然自己就摔成了一團。
圍觀的百姓頓時爆發出歡呼。
為首的大漢惱羞成怒:“誰敢笑!”
陸昃俯身,啪一下在他腦門上貼了條符箓,悠悠道:“誰都敢。”
大漢用力去撕,那符箓卻紋絲不動,他終于開始慌了:“你是誰!你給我貼了什麽!”
陸昃仍是笑眯眯的模樣,不緊不慢地給這群好漢挨個貼上符箓,才道:“我乃懲惡揚善真人,這是改邪歸正符。即日起,你若動了壞心思,這符便會叫你渾身疼痛,除非做滿十件好事,否則不能止痛。”
他說完,伸出手指虛虛一點,符箓便化作流光鑽進好漢們的眉心。
“妖道,我看你是胡說八道——啊啊啊!”一個大漢不信邪,剛想掏匕首,忽然臉上一陣扭曲,符箓發作,他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滾。
其餘大漢一看,頓時驚恐地跪下:“真人饒命,真人饒命……”
鎮上的惡霸終于被懲治,圍觀的百姓平時也沒少被欺負,這下總算揚眉吐氣,皆是喜笑顏開。
陸昃轉身将荷包還給酒肆夫妻,口中悠悠然道:“這符一旦貼上,就一輩子也解不開,你們好自為之吧。”
夫妻倆感激涕零:“多謝真人顯靈!”
男人硬塞了兩壇最好的花雕給陸昃,女人也從懷裏取出一個平安符塞到他手裏。
陸昃就這樣被一大群人夾道歡送,鎮民并不富裕,但也都在盡力送上一些心意。
他只能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至于鎮民回家發現兜裏多了相應價格的銅錢,那就是後話了。
回到折紙船上,陸昃将東西一一收進芥子戒,收到酒肆女老板給的平安符時,他愣了一下。
這是個長命鎖形狀的平安符,通常是凡人給自家小孩戴的,沒想到女人會給他這個。
平安符做工一般,針腳也有些糙,面上圖案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蓮花,但看得出來一針一線都很認真。
陸昃親緣淡薄無父無母,從小由息機老劍仙帶大,老劍仙也不興凡人這套。
說起來,他還沒收過長輩給的長命鎖或者平安符。
陸昃不知想到了什麽,垂眸,将平安符妥帖收好。
突然,半空中有一縷熟悉的靈力波動傳來,陸昃幾乎下意識地就勾出符文點過去。
一只千紙鶴現了形,翅尖上“邬”字泛着淡淡金光一閃而過。
這是邬如晦少年時愛用的傳音把戲,還是陸昃教的他。
他長大些後修為深厚起來,能直接傳音千裏,就再用不上這樣的小玩意了。
距離上一回收到邬如晦的千紙鶴,已經有幾百年了。
陸昃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
不等他回神,千紙鶴裏已經自顧自地傳來聲音。
先是一陣嘈雜,是他那幾個徒弟:
“接上了接上了。”
“還是大師兄的東西好用啊。”
“喂喂喂,師父你在嗎?你去哪兒了?”
“我們在湖心小院沒找到你。”
“你怎麽一天天的不着家!到處野!”
好一陣七嘴八舌,陸昃差點就沒找着插話的機會。
陸昃沒好氣地回答:“沒大沒小的小崽子們,為師這是下山買東西去了。”
小崽子們靜了靜,另一道清朗明亮的嗓音響起:“陸昃,你什麽時候回來?”
陸昃揣起手看了一眼遙遙在望的仙山,嘆了口氣,嗓音裏卻隐隐有笑意:“快了快了,最多一刻鐘。”
“——還有,如晦,叫師父。”
千紙鶴那頭,邬如晦拖長聲調:“我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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