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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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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昃果然在一刻鐘內趕到了湖心小院。

他推開屋門時, 孟昭然猛地撲了過來:“師父!你真的回來了!”

陸昃拍拍他的腦袋,幽幽道:“為師是出門了,又不是出殡了。”

“還不是因為你老人家動不動就玩失蹤, 昭然叫你從小吓到大, ”微昙抱起手臂, “剛醒就到處跑, 也不養養傷。”

陸昃自知理虧, 打了個哈哈, 一邊順着孟昭然的毛一邊轉頭問楚休明:“那日事發突然,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拿到斷刀殘片之後, 可有不适?”

楚休明下意識捂住胸口,那片緋紅斷刃就被他貼身放着:“沒有……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塊殘片親切得很, 就帶在身上了。”

陸昃點點頭:“你與她有緣分,留着吧。”

站在門口和三個徒弟東拉西扯完一輪, 他才慢慢地轉過頭,終于和那道進門起就落在他身上, 存在感強到難以忽視的視線對上。

邬如晦坐在往日裏陸昃授課用的蒲團上,懷裏抱着長生劍,手指輕輕地去勾劍穗——這是他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那雙鎏金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陸昃。

他覺得, 陸昃變了。

不僅僅是外表。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背着他多了幾百年的光陰,只有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少年。

但這不代表他就真的可以把自己當成十五六歲的天真少年,被人用善意的謊言呵護着。

他能看見每個人眼底深埋着的,僅對他緘口不言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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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祲劍仙, 天下第一劍,世無敵手。

為何白頭?為何經脈盡斷?

而邬如晦自己又為何會魂魄大傷, 丢失記憶?

每當邬如晦問及此處,他那嘴上從不把門的師妹總會巧妙地繞開這個話題。

不僅是微昙,新認識的兩個師弟,替他診脈的風撷香,甚至視他為主的楓樹精都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這幾百年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倘若陸昃還是從前那個陸昃,邬如晦一定毫無顧忌地問個明白。

然而……

邬如晦的頭又開始隐隐作痛。

他調整着吐息,盡量讓自己表面看起來毫無破綻。

陸昃看在眼裏,面上卻愈發滴水不漏,笑眯眯地走過去,舉起油紙包晃了晃:“坐着作甚,看看我給你們帶了什麽?”

邬如晦這才站起來,他的身影一花,下一秒就出現在陸昃身旁,湊過去嗅了嗅:“白玉酥酪和炸魚糕。”

微昙歡呼一聲,接過油紙包,迫不及待地拆開,熱騰騰的香味久違地充盈寂寥百年的小院。

就連孟昭然和楚休明都被這香味勾了過去。

邬如晦卻沒動:“就這些,沒了嗎?”

陸昃裝模作樣地咳嗽一聲,還沒來得及狡辯,邬如晦就抓起他的手,低頭認真地嗅一下:“這裏,有酒味。”

陸昃瞳孔微微一縮,察覺到邬如晦那雙清澈的眼睛正注視着自己,于是維持住臉上的笑意,自然地抽出手,在邬如晦額頭上敲了一下:“傷患就別饞酒了,吃點心去。”

“陸昃你不講道理,明明你也是傷患。”邬如晦不依不饒地再次抓住他的手,強行将他的芥子戒撸下來。

陸昃的芥子戒在以前就是個吃裏扒外的小東西,被邬如晦捏到手上,一絲阻攔也無,就放他神識進去了。

邬如晦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那兩壇花雕酒,順手往裏打了道封印,然後撈起陸昃的手将芥子戒塞回指根。

陸昃無可奈何地扶了一下戴歪的戒指:“好好好,你最講道理。”

邬如晦笑着轉身,跟師妹師弟搶點心去了。

陸昃慢慢地垂下手,等指間灼熱的餘溫散了個幹淨,才揣起手慢吞吞地晃過去。

邬如晦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點心,從眼角偷偷瞄了陸昃一眼。

出于直覺,他總覺得陸昃頭發變白之後,人也變得有距離感了。

但具體體現在哪裏,邬如晦也說不上來。

邬如晦直呼陸昃本名,仍會被笑罵沒大沒小,就算是蹬鼻子上臉,陸昃也是一副拿他沒奈何的好脾氣模樣。

分明看起來和從前一樣……但就是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他還處在藏不住心思的年紀,叼着點心不由自主地就走了神,就連楚休明都看出來了。

迎着楚休明譴責的目光,陸昃無聲地嘆了口氣。

吃完點心,這幾個逆徒又熟門熟路地在陸昃房裏掏出一盒金瓜茶團,大概是誰過去孝敬給劍仙的好東西。

逆徒們撬一塊下來煮了,毫不講究地牛飲而盡。

吃飽喝足,妖王陛下嚣張放話說能一挑三,十招之內掀翻十五歲的大師兄、破月仙尊小師弟、轉世後的便宜刀尊師弟完全不在話下。

于是他們又抓着陸昃,鬧哄哄地往後院去了。

陸昃無奈領了臨時判官的銜,挑了個高處席地而坐:“行吧行吧,讓為師瞧瞧你們都有什麽長進。”

然而看了不到半柱香的光景,他就更加無奈地搖搖頭。

這群崽子壓根就沒在認真比試。

雖是微昙起的頭,但她約莫是惦記着邬如晦和楚休明魂魄上的損傷,連麒麟真身都沒亮出來。

邬如晦從小就慣他那小師妹,瞧出她的意思後,長生劍幹脆就沒出鞘。

孟昭然這孩子雖然心眼不多,搶在前頭給大師兄和新師弟擋了幾招,發覺對面根本沒下力氣,也差不多琢磨出味道了。

只有楚休明當了真,一刀剛氣勢如虹地劈出去,就被微昙四兩撥千斤地兜了個圈子,轉頭往孟昭然臉上招呼去。

微昙挑事成功,三打一的局面瞬間就混亂起來。

很快,四人不分敵我地滾成一團。

百年裏掙出來的勞什子仙尊、妖王等名頭也被抛諸腦後,随着微昙一屁股把孟昭然坐趴在地上,聖人鬥法徹底淪落為村頭混混鬥毆。

連身在其中的邬如晦都失了笑。

簡直胡鬧。

陸昃有些不忍直視,眉眼間笑意卻濃濃。

到了這個地步,他哪裏還看不出來。

凡間有彩衣娛親一說,今日他這幾個好徒弟是在哄自己和他們大師兄呢。

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徒弟還是一排毛都沒長齊的蘿蔔頭,本事也就腳面高,卻也是這麽胡鬧的。

那時候陸昃很忙,但每次回山看到這群活潑的蘿蔔頭,一身風塵倦意竟也能得到撫慰。

昨夜湖心小院上空還在飄鵝毛大雪,今日卻罕見地亮了晴。

天光大好,惠風和暢,實在是太容易叫人沉醉。

恍惚間,陸昃竟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就這樣也不錯。

·

是夜。

嗤一聲輕響。

邬如晦指尖冒出一簇小火苗,他屈指一彈,火苗便在屋內繞了一圈,将書房裏的燈盞一一點亮。

在陸昃那裏,他表面答應得乖巧,表示絕不多思多慮勞心費神,一回來就險些将晚照臺翻了個底朝天。

然而晚照臺封存百餘年,既沒有史書供他翻閱,也沒有書信物件供他揣摩。

他們一定有一段沉重的往事,但他竟找不到一絲痕跡。

邬如晦忍着頭疼,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來到書房,這裏是唯一一個他沒有搜查過的地方了。

就在他将書房翻了大半,依舊毫無收獲的時候,他挪了一下多寶閣上一方平平無奇的松花硯。

多寶閣無聲地震動片刻,松花硯往下一翻,被掩藏着的一支琉璃瓶露了出來。

邬如晦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拿起琉璃瓶。

瓶肚微微發着光,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流動。

他打開瓶口,幾只螢火蟲飛了出來。

乍一看只是随處可見的螢火蟲,身上沒有散發任何靈力的氣息,可是邬如晦目力極佳,一眼就看見他們翕動的翅膀上有奇異的紋路。

——那是一座美輪美奂的九層塔。

螢火蟲繞着邬如晦飛了三圈,徑直往屋外飛去。

這是在引路?

邬如晦抓起長生劍,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穿過長廊時,迎面撞上幾只楓樹精,沒等邬如晦躲,螢火蟲就從楓樹精體內穿了過去,仿若無物。

邬如晦有些詫異,眼看着楓樹精有說有笑與他擦肩而過,它們的大眼睛裏倒映着一整條長廊的風景,卻唯獨沒有自己。

螢火蟲身上分明沒有任何靈氣波動,倒是個精妙的匿形法寶。

順着螢火蟲飛往的方向,邬如晦擡頭一看,又是一怔。

竟然是……陸昃居住的主峰。

楓樹精妖力低微,但若是撞上陸昃,這螢火蟲定然會被識破。

陸昃的脾氣,邬如晦太熟了,別說自己半夜悄摸爬個山,即便是把山炸了,陸昃也不會生氣。

可是邬如晦違背了好生修養的承諾,這會子還在瞎搗鼓,叫陸昃知道了肯定會擔憂。

螢火蟲仿佛有靈性一樣,察覺到邬如晦的躊躇,回頭向他飛來,直接強硬地替他做了決定。

幾只螢火蟲抓起邬如晦,直直地往主峰山頂飛去。

邬如晦試圖掙紮:“等等……”

可是這螢火蟲竟厲害至斯,不知用什麽法子鎖住了他所有關竅,他竟然動彈不得。

他雖記憶只到十五六歲,但一身修為确實實打實的幾百年積累。

這世上竟還有東西能這般壓制他!

詭異的是,面對這能全面壓制住他的東西,邬如晦心裏沒有升起一絲警惕,仿佛潛意識裏篤定了螢火蟲不會傷他。

掙紮無果,邬如晦只能老老實實地任由螢火蟲将他帶到峰頂。

此地氣象瞬息萬變,夜裏竟然又是一副千裏冰封的景象。

聽聞大能的心緒浮動都能改變氣象,也不知這裏的景象是否與陸昃心緒有關。

山巅那口大湖已然完全凍住了,湖心的小院覆蓋在大雪裏,完全看不清輪廓。

螢火蟲卻沒有帶着他飛往小院,而是徑直往湖面厚重的冰層鑽。

在邬如晦的記憶裏,這湖裏很幹淨,連條魚都釣不上來。

不曾想現在,湖底起了一座牢獄,落着層層疊疊的封印,全是出自陸昃之手。

裏面關着什麽?

邬如晦的好奇心剛剛被勾起來,就猛地一沉。

封印水波似的微微蕩漾,裏面出來了一個人,正是陸昃。

身邊沒了旁人,他臉上面具似的笑終于褪了下來,露出堅冰般的底色,神色漠然得令人感到陌生。

邬如晦呼吸微窒,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螢火蟲将他往陸昃面前送。

越來越近,邬如晦自知闖了禍,已經下意識地露出讨巧賣乖的笑,沒過兩秒,這笑僵在了臉上。

……陸昃沒有看見他。

陸昃一拂袖,直接化作一道流光鑽出湖面,不知往何處去了。

而在螢火蟲的作用下,邬如晦竟然直接穿過了那重重封印,直達囚牢深處。

至此,螢火蟲才終于肯從他身上起來。

邬如晦的身影扭曲一瞬,現了形。

囚牢裏鎖着的囚徒低垂着頭,面前忽然多了道影子,他也絲毫不驚慌,嗤笑道:“怎麽,還不肯信我嗎,師父?假劍仙一事的确是我一手策劃,可您那寶貝大徒弟死而複生這事,我可真沒參與。”

邬如晦蹙眉:“你是……”

聽見他的聲音,囚徒陡然一驚,猛地擡頭:“大師兄?!”

他左右看看,确認陸昃不在附近之後,又露出一個饒有興致的笑,慢慢地道:“你偷偷來的啊。能避開師父的重重禁制,不愧是他最驕傲的弟子,師弟我望塵莫及。所以,大師兄你來做什麽呢?跟師父每日師徒情深的戲碼還演不夠,要來看我的笑話?”

他本是溫潤如玉的好皮囊,如今破罐子破摔,終于露出白玉下邪性的底色,字句裏透着毫不掩飾的惡意。

“萬年玄鐵打的鎖鏈,陸昃親手落的封印,”邬如晦并不在意他話裏話外的譏諷,只問,“你犯了什麽事?陸昃要這樣罰你。”

“我犯了什麽事?”三師弟羌杳,曾經的璇玑仙尊喃喃着重複一遍,似乎是覺得很好笑。

他盯着邬如晦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想見他,我想他眼裏看得見我。”

他的眼神毒蛇一樣,嘶嘶吐信,陰冷至極,邬如晦心裏不太舒服:“僅此而已?”

羌杳大笑出聲:“是了,你是大師兄,是師父最疼愛的人,他走了一百年,連我想方設法做局,都不配讓他親自過去看一眼,可一聽到你的消息,他就巴巴地召回棄置百年的休祲劍,趕去撈你了。那種棄如敝帚的感覺,你又怎麽會懂,師父哪裏舍得讓你懂。”

邬如晦目光冷了下來:“休要胡說,陸昃不是這樣的人。”

他記憶恢複得有限,只記得陸昃對自己和師妹的好,但陸昃對兩個新師弟如何,邬如晦也是看在眼裏。

羌杳又是一聲嗤笑,懶得跟邬如晦争辯:“可即便他如此疼愛你,還不是說殺就殺,這麽一想,他的疼愛也就那樣。大師兄,如今你回來了,你說說,你當年到底做了什麽?難道真如話本裏編排的那樣,你對養你育你的師父動了罔顧倫常之心?”

這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被這個荒謬的猜測逗笑了,搖搖頭:“照着師父對你的溺愛,就算你有不倫之心,他只怕也會欣然接受。”

他沒注意到,從他吐出“說殺就殺”四字起,邬如晦就徹底僵住沒動了。

邬如晦的靈臺就像被一把刮骨剜肉的利刃捅了個對穿,那些藏在迷霧之下的記憶終于展露真身。

幾百年的喜怒哀樂以排山倒海之勢呼嘯而來,那些需要勻在漫長歲月裏慢慢消化的心緒一擁而上,撕扯着邬如晦虛弱的神識。

羌杳這才察覺到不對勁,狐疑道:“你怎麽了?”

冷汗涔涔而落,邬如晦幾乎就要站不住,牙關已經咬出了血氣,仿佛又死了一回。

這一回,竟比休祲劍絞碎魂魄還令人難以忍受。

他從沒有這樣疼過,也從沒有這樣清醒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邬如晦慘淡一笑。

就在這時,休祲劍磅礴的劍意從天而降,頃刻間絞碎了那幾只螢火蟲。

陸昃臉色陰沉得吓人,平靜的湖水已經被瘋狂的劍氣攪得怒浪濤天,他手裏提着劍,聲音裏壓着滔天的怒火:“天機閣的蟲子怎麽會在這裏?!”

邬如晦恍惚擡頭看了他一眼,腦海自作主張地從紊亂的記憶裏翻出這樣一副畫面。

也是沖天的劍氣,也是沉着臉的陸昃,也是這般提劍向他走來。

一百年前,他死那天,就見過這樣的畫面。

邬如晦看着陸昃的方向,目光并沒有聚焦,就像是在透過陸昃看向更遠的地方。

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問的卻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你怎麽沒取走我的眼睛?”

他聲音太微弱,連羌杳都沒能聽清,但陸昃聽得一清二楚,指尖竟然開始微微發抖,沙啞地道:“我不要你的眼睛,我要你好好活着。”

這番話非但沒有安撫到邬如晦,他反而抱住頭,不堪承受似的,就要倒下去。

陸昃上前扶住邬如晦,寒聲問羌杳:“你跟他說了什麽?!”

休祲劍噴湧出駭人的殺氣,密密麻麻地将羌杳籠罩起來。

饒是羌杳早就做好了總有一天會直面休祲劍的準備,此時此刻也打從心底生出一股恐懼。

他以蚍蜉之身仰視蒼穹,而此刻,天就要向他壓下來了。

——無處可逃。

劍氣雖盛,但邬如晦身上沒有沾染半分。

羌杳盯着陸昃全然呵護的動作,臉上帶着譏笑攤攤手:“我問你為什麽要殺他而已,你急什麽,惺惺作态。”

休祲劍铮然長鳴,陸昃震怒之下,它就要去削羌杳的脖子。

五彩祥雲破水而來,微昙大喊:“師父息怒!”

她身後緊跟着風撷香、孟昭然和楚休明。

陸昃在鬼界動用休祲劍屠了莫問陵後,已經性命垂危,風撷香請來世外高人才将他喚醒。

如今剛醒兩天,休祲劍又要出鞘。

就憑他現在這副千瘡百孔的軀殼,命還要不要了!

然而她的勸阻無濟于事,休祲劍的劍光愈發熾盛,羌杳直面鋒芒,未等劍鋒真正落到他身上,半副血肉已然撕裂模糊。

陸昃自己的手也從指尖開始,浮現出龜裂的痕跡,眼看着就要往上蔓延。

鮮血順着指尖滑落,溶解在湖水中,不等血色漫開,就被淩厲至極的劍氣絞碎。

這點微薄的血腥氣轉瞬即逝,卻成功被邬如晦捕捉到了。

他猛地擡起頭,眼前是陸昃熟悉的背影。

熟悉的無力感穿梭過漫長的時光,一舉将他擊穿。

漫天呼嘯的劍氣忽的一頓,滔天的湖水與風雪凝固在半空。

陸昃沉默兩秒,緩慢地回過頭。

因為邬如晦抓住了他握劍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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