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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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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邬如晦抓得很緊, 只要陸昃想,動動手腕就能甩開。

但他沒有。

他能感覺到,邬如晦在發抖。

那雙窮盡三界造化的璀璨眼眸中混沌一片, 冷汗浸濕了他的眼睫, 臉上是藏不住的痛苦之色。

休祲劍劍随心動, 嗖一下, 紮進羌杳身下的法陣。

這一下不是破陣, 而是坐鎮, 讓原本微微動搖的陣法穩固了陣眼, 變得更加牢固。

羌杳見狀,明白自己刻意激怒陸昃, 想伺機逃跑的小動作已然被識破,也不再做徒勞的掙紮。

他譏诮一笑,往後一倒, 不動了。

陸昃轉身,反手扶住邬如晦, 試圖喚醒他:“如晦,如晦?”

邬如晦的意識仍舊十分模糊, 陸昃的呼喚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壓根聽不清。

他收緊了手指,嗓子沙啞到了極點, 小聲地說:“陸昃,我頭疼。”

陸昃向風撷香一擡下巴:“你來替他看看。”

邬如晦的手還緊緊地抓着,陸昃指尖的龜裂已經自動愈合,但他的血和邬如晦掌心沁出的冷汗混在一起, 沾得邬如晦那只蒼白的手也血淋淋的。

陸昃見狀,就想掰開邬如晦的手替他擦上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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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 這個舉動竟然讓他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

邬如晦整個人都沉浸在混亂不堪的記憶裏,溺水者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着陸昃,幾不可聞地喃喃:“陸昃,你又要抛棄我……”

一旁的風撷香眼觀鼻鼻觀心,只管凝神把脈。

陸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很壓抑:“怎麽樣?”

風撷香眉頭一皺:“他體內的靈力在暴走,不讓我探查,但暴亂的源頭一定就在識海,約莫是因為意外刺激,提前解開了太多記憶,意識一時之間難以承受。”

“有辦法緩解麽?”陸昃問。

風撷香搖搖頭:“只能硬熬。”

原本可以請一位神識足夠強大的人,譬如陸昃,深入邬如晦的識海,替他收攏梳理紊亂的記憶,然後全部封鎖起來。

但是邬如晦的魂魄受過重創,萬萬承擔不住二次沖擊了。

風撷香解釋完,又看了一眼陸昃,欲言又止。

陸昃感受着邬如晦肌膚下紊亂沸騰的靈力,面沉似水:“你說。”

風撷香斟酌着道:“硬熬的過程痛苦萬分,為避免出現差池,還請盡量不要有刺激他的舉動。”

陸昃的目光落在被邬如晦緊緊攥住的手上,半晌,他點了點頭:“好,聽你的。”

三個小徒弟這才敢圍過來,屬于微昙的五彩祥雲将他們輕輕托起,往湖面小院飛去。

陸昃單手将邬如晦抱上榻,勾指拆開他綁發的長繩,又替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邬如晦蜷縮起來,受傷的小獸一樣,哀哀地把額頭貼在兩人緊握的手上。

陸昃一動不動,就這麽守了他一夜,直到晨光熹微。

邬如晦剛被陸昃從魔窟裏抱出來的時候,整夜整夜地做噩夢,但那時候他對周圍一切都充滿過激的警惕,寧可憋在心裏,也一個字沒向陸昃透露。

幸好沒過幾天,陸昃就自己發現了。

那時候晚照臺還沒修起來,陸昃就把小如晦從廂房裏抱到自己榻上,就像現在這樣,守在一旁,給應激小動物順毛一樣,極耐心極輕柔地哄着。

如此,小如晦方得一夜安眠。

溫涼天光淌過邬如晦流水般垂落的長發,他眉目漸漸舒展,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些。

陸昃輕輕抽開手,召來柔和的水流,一點一點洗淨邬如晦掌心指縫間幹涸的血污。

叩門聲适時傳來。

陸昃起身:“進來吧。”

風撷香和他的幾個徒弟輕手輕腳地進來。

風撷香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替邬如晦把完脈,輕聲道:“恭喜閣下,貴徒的脈象已經趨于平穩,到底是底子深厚,不日便能醒來。”

微昙等人皆是驚喜:“太好了!”

孟昭然期期艾艾地問:“那大師兄的記憶……”

風撷香:“說不準恢複了多少,等他醒了——”

陸昃低聲道:“全部想起來了。”

孟昭然和楚休明又是一喜,微昙悄悄看了眼陸昃的臉色,沒吭聲。

風撷香埋頭開始寫藥方:“我再開一副溫養的方子,長生劍仙閣下醒之前,怕是不便喝藥,藥粉摻香爐裏也是一樣的。”

陸昃垂下霜白的睫毛,遮蓋住眼底莫測的情緒,半晌,他才回答:“如此,便勞煩你了。”

風撷香客氣疏離地一笑:“閣下客氣了,畢竟我和阿昙是朋友,怎能不盡心盡力。”

風撷香走後,陸昃語氣平平地交代道:“羌杳還在嘗試沖破封印,我去看看,你們先照料着如晦。”

微昙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陸昃看出她臉上的擔憂,笑了笑,安撫道,“為師答應你,不動用休祲劍,只加固封印,如何?這下放心了麽?”

微昙覺得不太對勁,和笑眯眯的陸昃對視幾秒,最終還是遲疑地點點頭:“好吧。”

日頭東升西落,聲稱只是加固封印的陸昃還沒回來。

孟昭然去湖底找人,問得羌杳滿臉莫名其妙:“他不在他那大寶貝跟前守着,來找我作甚?休祲劍坐鎮陣眼,我還能跑不成?”

孟昭然急得團團轉:“師父真的不見了……”

羌杳倒是不着急,還有餘裕在一旁陰陽怪氣:“真的假的?大師兄被子掀開找過了嗎?”

孟昭然咬着嘴唇瞪了他一眼:“別胡說!”

他這個三師兄自打撕破臉皮,就完全不客氣起來了,每句話都要夾槍帶棒。

過了一日、兩日……

直到第三日,陸昃還是沒有回來。

三個徒弟捶胸頓足恍然大悟。

——壞了!

陸昃不過老實了幾日,他們就把他老人家擅長跑路的前科給忘了。

倘若他老人家執意要藏,即使把天翻過來,也找不到人。

老天爺啊,大師兄要是醒過來,他們該怎麽交代!

然而世間事,往往是越怕什麽越要來什麽。

陸昃失蹤的第三日傍晚。

窗外的晚霞徐徐照了進來,映着邬如晦眼尾那顆鮮紅的痣,給他蒼白的臉添了幾分氣色。

仿佛借了這幾分氣色,昏迷多日的邬如晦終于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鎏金瞳在晚霞裏簡直流光溢彩,淡金色的光芒吞吐半晌,瞳孔漸漸地聚了焦,眼珠輕輕轉動,終于落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的師妹師弟身上。

好似大夢初醒。

他的眼眸裏已然完全沒有前幾日那種溫暖明亮的神采,如果說他曾經是太陽,肆無忌憚地發着光,如今更像是深淵裏流淌的地火,安靜地燃燒着。

不是一派天真的少年人,不是被操縱的空洞屍傀。

這是真正屬于長生劍仙邬如晦的眼眸。

邬如晦緩緩坐起身,視線在三個師妹師弟臉上一一掃過。

又擡眼,将整座小屋看了一遍,最後低頭,看向枕邊靜靜躺着的編織發繩和長生劍,沉默不語。

前幾日的他臉上藏不住事,心裏在想什麽,臉上寫得一清二楚。

然而現在,他心中或許有諸般念頭掠過,但都如同深海下的暗湧,僅從表面已經無法窺見分毫波瀾。

死生走一遭,而今才算是徹底活過來。

常人有此遭遇,狂喜或崩潰都是尋常,但邬如晦兩者皆非。

他看起來平淡得過了頭。

孟昭然一聲沒壓住的哽咽打破了這片令人不安的寂靜。

“還是沒長大,”邬如晦擡眸看向他,眼裏泛起他們所熟悉的笑意,擡起手替微昙和孟昭然擦掉眼淚看,“哭什麽。”

他倆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兩人一齊撲進邬如晦懷裏,将鼻涕眼淚通通蹭在大師兄衣襟上。

楚休明呆呆地站在一邊,他此前壓根就沒見過邬如晦,此時敘舊也輪不上他。

邬如晦安撫着懷裏兩個師妹師弟,朝他微微一點頭:“師門裏住得還習慣麽?”

楚休明受寵若驚:“挺、挺好的,大家都對我很好,師父還劃了一整座山頭給我……”

提及陸昃,他的舌頭頓時打了個結,恨不得回頭掐死剛剛的自己。

壞了!本來大師兄沒問的,這一提不就想起來了嗎!

誰知,邬如晦只道:“那就好。”

微昙惴惴不安地擡起臉,咬咬牙,直接問道:“大師兄,你不問師父在哪兒嗎?”

然而邬如晦只是揉了揉她的後腦勺,從善如流地問:“陸昃去哪兒了?”

孟昭然委屈又茫然地回答:“不見了。”

于是邬如晦又揉揉他的頭:“嗯。”

……“嗯”?

就“嗯”一聲嗎?

微昙抹着眼淚:“大師兄,你暈過去之後,師父守了你一夜,第二天聽說你沒有大礙之後,就借口說要去看看湖底封印,休祲劍還在湖底鎮着羌杳,人卻不見了,我們找了師父好幾天,可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她抓着邬如晦的袖子搖了搖,像小時候一樣央求道:“他身上還有傷,我擔心……大師兄有什麽辦法把他找回來嗎?”

邬如晦聽罷,指節抵着額角,有一搭沒一搭地揉了揉:“我知道了。”

在師妹師弟閃着淚光的期待眼神注視下,他淡聲承諾道:“三日之內,他會回來的。”

他沒說是什麽辦法,但他一向言出必行,面前三人聽完,就像吃了顆定心丸,莫名就放松了緊繃的心弦。

·

陸昃其實沒走。

峰頂常年雲遮霧繞,他随意挑了個雲頭,坐了三天三夜。

白衣白發,幾乎與缥缈的雲霧融為一體。

他雙目微阖,但神識一直籠罩着整座浮空島。

微昙抽空處理妖族事務,孟昭然偷偷去找羌杳談心,楚休明午夜驚醒後失神地握緊斷刀喃喃自語,以及……邬如晦越來越平穩的呼吸。

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下。

因此,邬如晦蘇醒的那一瞬間,陸昃就察覺到了。

那雙窮盡造化的鎏金瞳睜開後,有那麽一刻,遙遙地與雲端之上的陸昃對上了視線。

盡管知道邬如晦看不見,陸昃還是垂眸避開了。

等他再次望過去時,邬如晦已經在哄直掉眼淚的師妹師弟了。

就好像他只是尋常小憩片刻,被受了委屈的師妹師弟哭哭啼啼地尋上門,倒也不見睡意有多濃重,攏攏外衫,不厭其煩地開始哄人。

如同過往許多個日日夜夜裏再尋常不過的一刻。

放在此時,卻突兀得有些陌生。

邬如晦平淡如水地接受了一切,一句都沒有多問。

起死回生後,該是這個反應麽?

還是說,他只是……心灰意冷了?

陸昃閉上眼,邬如晦死前令他刻骨銘心的眼神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忽然就有些不敢再細想下去。

就在這時,半空中傳來微不可察的波動,陸昃伸手一抓,一支署名鳳洄的竹簡現了形,展開一看:

妖界霧十八城暴亂,封印松動,月霰宮宮主遇刺,兇手為歸墟承靈君,種種事端,皆有疑似天機閣的人士參與。

——天、機、閣。

又是天機閣。

陸昃眼底殺機乍現,面色愈發陰沉,手指收攏,竹簡化為齑粉紛紛而落。

他起身,回頭看了一眼湖心小院,眨眼間消失在天際。

·

邬如晦三下五除二綁好長發,拿起長生劍:“我沒什麽大礙,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孟昭然一懵:“大師兄你要去哪?”

“回晚照臺。”邬如晦回答。

孟昭然又是一懵:“……哦。”

湖心小院是師父的住所,晚照臺才是大師兄的,大師兄要走也沒錯。

但他們這些徒弟在湖心小院賴習慣了,反正師父也不趕他們。

旁的山頭宮殿修得再華美,也不如師父小院裏簡陋的床榻來得舒服——這一點他們早就達成了共識。

畢竟帶頭賴在師父房裏不走的,不就是大師兄嘛。

孟昭然看着大師兄冷淡的側顏,又覺得有些惶惶然。

大師兄變得有些陌生,可他笑着替他們擦眼淚時的溫柔神情,分明又與從前一模一樣。

大概是死生一回,心境有所不同吧?

邬如晦察覺到孟昭然小心翼翼的眼神,順手揉了揉他的頭。

大師兄的掌心溫熱,孟昭然鼻頭一酸,趕緊打住紛亂的念頭。

無論如何,只要邬如晦還是他們的大師兄,這就夠了。

微昙拽着邬如晦的袖子,還想再說什麽。

萬裏之外的妖界大陣驀然被觸動,送來一縷混雜着硝煙烽火的血腥氣息,她眼神驟然一凝。

“大師兄,你好好休息,我回一趟妖界,折子堆太多,再不回去瞧瞧,內閣那群廢物就要哭暈過去了。”微昙語氣輕松地道,與同樣收到傳訊的孟昭然對視一眼,擡了擡下巴,示意他留在這裏。

邬如晦好似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交流:“好。”

他在兩個師弟的陪同下,不緊不慢地走回了晚照臺。

在楓樹精歡欣鼓舞的簇擁下,邬如晦親自給師弟們泡了壺茶。

他出手,就必然不會像師妹師弟那樣糟蹋茶葉,動作徐緩賞心悅目,看得出精通此道。

時隔百年,半點沒生疏,茶霧袅袅,蒸得師弟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月上西天,兩個師弟又把那群楓樹精拎着交代了半天,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邬如晦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之後,抱着劍轉身:“走吧,我們也回——”

尾音突兀地一止。

只聽長生劍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身旁的楓樹精被吓了一大跳。

邬如晦身形微微一晃,吓得楓樹精趕緊沖過來攙住他。

他卻顧不上似的,隐忍地咳嗽起來,半晌,屈指揩掉唇角的血跡,再擡眼時,鎏金瞳都黯淡了不少。

楓樹精緊張地圍過來:

“主人,你怎麽了?!”

“……啊!血,怎麽會咳血!”

“快去請醫師,快啊!”

邬如晦指縫裏隐隐有血跡,卻不肯給楓樹精看,眸光低垂地喘息片刻,才啞聲道:“我沒事。”

楓樹精都快急哭了:“怎麽可能沒事!”

邬如晦慢慢閉上眼睛,聲音很輕,卻不容違抗:“方才之事,不許傳出去一個字。”

“外面出事了吧,一個個的都瞞着我,想必很是棘手,”邬如晦微微嘆了口氣,“我的身體我清楚,無妨,回去調息一晚就好,不必在這種時候驚擾他們。”

楓樹精們互相看了看,心念電轉間都有了主意,結結巴巴地應了:“好、好吧。”

其中一只趁邬如晦不注意,正想偷偷摸摸地溜走去通風報信。

邬如晦突然睜開眼,它頓時吓得一哆嗦。

但邬如晦沒有看它,彎腰撿起長生劍,動作間,似乎加重了他的痛苦。

他隐忍地蹙着眉,又抵唇咳嗽兩聲,隐約的血色從他指縫間溢出。

眼看着再耽擱不得,那只楓樹精心急如焚地沖了出去。

不多時,晚照臺上空劇烈地顫動起來,低垂的雲彩一瞬之間被澎湃的劍氣撕碎。

虛空破碎,張開一條裂縫,陸昃大踏步走出來,身後跟着風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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