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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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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如晦整個人都靜止在原地。
直到一吻結束, 陸昃凝視着他那雙泛着微光的眼眸,心裏五味雜陳,于是又在他眼尾的小痣上愛憐地親了一下。
邬如晦終于有了反應, 他眸光顫動, 眼睫微垂, 竟然避了一下陸昃的目光。
方才還箍着陸昃的腰身, 一字一句強勢無比的他, 被這一吻摘走所有言語的能力, 一聲不吭地把臉埋進了陸昃的頸窩, 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獸。
陸昃心底生出綿長的鈍痛。
域外天魔的臨死反撲分明是沖着他的記憶來的,他卻忽然感到呼吸微有滞澀, 只能放緩呼吸,清晰地品到了“由愛生憂怖”的滋味。
他手輕輕拍着邬如晦的後背,安撫意味很濃, 視線卻望向金烏西沉的天際,目光沉沉。
良久, 邬如晦擡起頭,啞聲道:“師祖的劍在我這裏, 你打算怎麽處置?”
他松開手,芥子戒光芒一閃,掌中便多了把古銅闊劍。
陸昃接過息機劍, 思忖片刻,嘆道:“老頭一輩子逍遙慣了,他的劍也不應當被束之高閣。他的故鄉在北荒一座無名山,你陪我走一趟, 就先把息機劍放在那兒吧。”
邬如晦嗓音低低的:“好。”
師徒二人雙雙起身,陸昃虛虛一點, 銀色的光芒在他指尖綻放開來,落地成一座傳送法陣,他卻沒急着進去,而是轉身向邬如晦伸出手。
随着經脈的修複,陸昃的掌心也有了幾分淡淡的血色,他素來臭講究,手上沒有一點難看的繭,手指修長指節如竹,就這麽懸在空中靜靜地等待着。
邬如晦又怔了怔,才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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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陸昃親自寵大的小孩,現在的模樣卻像是打小沒被疼過,叫人瞧得心裏發苦。
或許在風雪裏踽踽獨行太久的人,就連靠近火堆也要小心翼翼,生怕被火光燙傷,更別說一整座燒着暖爐的小屋,那更是容易叫人疑心是假的。
畢竟他又不是沒被騙過。
但哪怕是被騙過,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向陸昃走來。
執迷不悟,宛如飛蛾撲火。
陸昃握緊邬如晦的手,牽着他一步一步走進傳送陣。
在老劍仙的回憶裏,他在東荒的故鄉乃是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山,唯一特別的是,山腳下開滿了玉簪花。
老劍仙少年時癡迷劍道,時常閉關參悟,漸漸地将門丁本就不旺盛的師門給熬沒了,山上就只剩他一人,山腳下的玉簪花倒是繁茂如昨。
後來他劍道初成,下山游歷,再沒有回去過。
陸昃的神識鋪開,将整個北荒都看了一遍,沒有看到任何開着玉簪花的山。
邬如晦就近從池塘裏刨出一只千年老龜精,向它描述了一番老劍仙故鄉的景致。
老龜精兩眼直勾勾地盯着師徒二人交握的手,魂不守舍地道:“回禀仙師,如今北荒已不長玉簪花,您老人家說的地方早在幾百年前就沉了,現在那兒變作了一片大澤,從這往東南走一百五十裏就能看到。”
陸昃道了聲謝,往前邁了一步,落地後,二人已在一百五十裏之外。
這裏果然變成了一片煙波浩渺的大澤,幾只白鶴站在岸邊。
它們遠沒有通靈性到口吐人言的地步,但從不遠處這師徒二人身上感受到了異常強大的氣息,以及與強大氣息相反的溫和态度。
因此他們沒有飛離,而是敬畏地瞧着那二人請出一把古銅闊劍,置于大澤深處。
“沒有玉簪花,白鶴也不錯。”陸昃目送息機劍緩緩沉入水中。
邬如晦看了看四周:“此地靈氣稀薄,精怪雖多,大多無甚靈智,修士不愛來,正好清靜。”
“是啊,”陸昃喃喃道,“老頭你要是呆膩了,記得托個夢吱一聲,我再來給你挪個窩。”
息機劍低長地應了一聲。
師徒二人不再逗留。
天魔碎片已除其二,域外天魔想必是要徹底坐不住了,六界必将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
頭一個燃起戰火的,竟是安穩了數百年的魔界。
然後是魚龍混雜的一線天,最後是剛平定不久的妖界。
鬼界得益于天機閣的百年籌謀連根拔除,傀儡已經被清理得一幹二淨。
仙門經歷群仙宴和重鑄封印,卧底的傀儡們也是精銳盡出,剩下的不成氣候。
陸昃的神識瞬息之間穿梭萬裏,将剩下幾個徒弟一并拉入傳音陣法中。
微昙率先開口,難得在師門面前端着如此沉重的口吻,字句裏都透着硝煙烽火味:“妖界情況很不好,妖多重煉體而輕修心,很容易被域外天魔影響。寒山君帶着歸墟令及時趕來後,境況有所改善,我已将大明王宮的山海陣撐至籠罩整個妖界,外界進不來,裏面出不去,如今之計,唯有背水一戰。”
孟昭然的聲音閃爍不定,顯然他那邊法場極其不穩定,但他語氣沉着鎮定:“我在仙門留下的陣法果然捕捉到了三……羌杳的蹤跡,他果然跟域外天魔有勾結,我已經循着蹤跡追了過去,有七/八成把握,他就藏身在無歸城的據點,我今晚就一舉端了。”
楚休明顯然在與敵人做殊死拼搏,傳音也斷斷續續的:“盧羊要我去一線天,聽說那裏鎮守的三位尊者已然一死二負傷,重明鳥前輩以死逼退敵軍至十裏之外。我已經想起了部分前世的回憶,只是臨死前我究竟看見了什麽,這個答案我依舊沒法回答你,但既然我前世是為守封印而死的,或許這個答案,到了一線天之後,我就能知曉了吧。”
他們都有自己的打算,陸昃也并不打算幹涉太多,只是交代道:“還記得你們入門時,在我這領的弟子牌麽?捏破外殼,裏面的是歸墟認可的誅魔令,關鍵時刻可以拿出來用,歸墟的勢力會全力配合你們。”
幾名弟子皆是應聲,微昙問:“師父和大師兄怎麽打算?”
陸昃甚至不用親臨負天宮,心魔便一五一十地那邊激烈厮殺的狀況傳來,只是如今修為回到了陸昃本體,心魔身上不剩多少,近來他心緒頻頻動蕩,也是苦了心魔一力承擔,他必須得去一趟:“回一趟魔界。”
他一個回字說得輕描淡寫,卻結結實實把孟昭然和楚休明吓了一跳。
只是眼下不是多想的時候,即便是,他們也全然信賴陸昃。
微昙倒不是很驚訝,這丫頭雖然近來都在妖界,但群仙宴的風波恐怕一點沒少傳進她的耳朵。
師徒百年,雖然陸昃沒有主動洩露過什麽,但她一向聰慧過人,心中肯定也有自己的猜測。
就在這時,楚休明那邊傳來哀哀一聲號角,他難以置信道:“彌羅子道尊……又一位尊者殁了,一線天竟然頹勢至此。”
一線天的陣法由陸昃主持,彌羅子為人爽朗,在仙門是為數不多與陸昃有幾分交情的仙人,如今竟然也……
一直沉默的邬如晦忽然出聲道:“天機閣已經在路上了,我稍後就到。”
一線天有如晦,陸昃倒也放心,傳音法陣一收,陸昃就要前往魔界負天宮。
邬如晦拉住他:“将你的心魔收回來吧,好好一個人拆成兩半,總歸不是辦法。”
陸昃微微蹙眉,沒有立即回答他。
邬如晦仿佛知道陸昃在想什麽:“你不會瘋,信我,你永遠都不會走到那個地步,我會看着你。”
他頓了頓,有些沒好氣地道:“何況,就算是放大了你所有欲念的心魔,要下狠手抹除起我的回憶,也跟你這決心要斷絕情愛的本尊沒有任何區別。”
陸昃望着他的雙眼,最終道:“……好。”
北荒即将入夜,刮起風雪。
很快,師徒二人的肩頭都積起雪,睫毛也挂上冰霜。
前路局勢未明,域外天魔身上扔撲朔迷離。
但陸昃忽的一笑。
倘若他注定不得好死,那麽死前走馬燈,回憶起此刻,至少已經共白頭過,也算一種圓滿。
·
負天宮已經完全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仔細看,那些穿梭肆虐的黑影都有一雙雙猩紅的魔瞳——正是負天君豢養的魔靈。
提着休祲劍踏入負天宮的陸昃擡起頭,遙遙看向琉璃階之上。
心魔就站在那裏等着,衣擺處業火灼灼,焚落轉瞬即逝的火星。
他沒有看陸昃,而是把玩着手中一只小小琉璃瓶,唇角有一絲玩味的笑意:“你心軟了。”
“或許吧,早在他死前,我就該想通的,”陸昃眉目籠罩着疲色,“我既然喜歡他,就不該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傷心,直至死不瞑目。”
心魔點點頭:“不錯的覺悟,那麽,我該回來了。”
陸昃很早以前就能夠把自己心魔的一部分單獨剝離出來做事,但徹底将自己一分為二,還是百年前赤墀峰一戰後,他将畢生修為都灌注在心魔身上,半點都不擔心心魔會失控,自己帶着枯竭凋敝的經脈,在六界游蕩百年。
他的确狂妄至極,除去如晦意外死而複生,一切都盡在他掌握之中。
這期間,他們再沒有見過面,甚至在邬如晦死而複生前,他們就連聯系都很少。
此後唯一一次會面,還是鳳洄看他的二徒弟快急瘋了,自作主張将心魔請來山門,醫治使用休祲劍過度後陷入漫長昏迷的陸昃。
但因為一醒一睡,他們也沒有見過面。
因為一旦他們的目光接觸上,心魔就會回歸本體。
——就像現在。
兩雙猩紅魔瞳甫一對上,一股不可抵抗的拉扯力便在他們中間生成,下一瞬,天地旋轉,已經融為一體。
那些被陸昃刻意扔給心魔的執念、激蕩的心緒一一回歸。
從外表看,他只是在原地凝固了兩秒,實際上,陸昃又在近千年來堆積的愛恨嗔癡裏打了個滾,幾乎要瑟瑟發抖,卻憑借足夠冷酷堅定的心态,将自己牢牢釘在原地。
肺腑間漫上來濃郁的血腥味,一時間分不清冷熱,寒冷的冰碴子塞滿胸腔,又忽然焚起烈火,陸昃忽然想起臨別前,邬如晦那一雙眼。
他瞳色鎏金,如今常是一副冷靜自持的模樣,總有天大的情緒,也隐沒在他深深的眼底,落在表面只看得見淺淺的漣漪。
可當他淡聲向陸昃承諾,你一定不會瘋的時候,眼神倒是溫柔極了。
陸昃一貫都是他人的支柱,給人信賴,給人依靠。
他太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該做什麽,自身足夠強大堅定,便不會将希冀寄托在他人身上。
但當邬如晦溫柔而堅定地告訴他,你不會瘋,陸昃竟然也受他感染。
——我不會瘋。
仿佛只過了一瞬,又仿佛長至永恒。
心魔徹底與陸昃融合,陸昃睜開眼,看了眼手中光暈流轉的琉璃瓶,動作輕柔地将它收回芥子戒。
永不熄滅的業火在他衣擺袖口灼燒,他負起手,鬥篷下發出難辨性別的聲音,隆隆傳遍整個魔界:“衆将聽令。”
負天宮外齊刷刷跪倒一大片魔族:“末将在。”
陸昃輕笑:“外界的魔想來染指,也得先問問我們土生土長的魔答不答應。”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一擡手,大地震顫,業火咆哮着從地底湧出,剎那間吞沒了所有包圍着負天宮的天魔傀儡。
火光照亮整片漆黑蒼穹,厮殺聲撕裂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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