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玉石案(一)
第47章 玉石案(一)
侯府主宅,賀候的房門外站滿了家眷下人。賀亭衍坐在屋內臉色沉重地看着禦醫為他父親診脈。
大夫人與賀長天站在床榻邊滿臉愁容,禦醫還未說話,兩人便已哭成了淚人。
大夫人讓自己兒子在床邊跪下,對病榻中身形消瘦的賀候說道:“常山,你想要什麽就說,我們一大家子人都在這兒呢。”
賀常山呼吸微弱,蒼白着一張臉,眼睑下盡是黑色的陰霾。他看了眼禦醫眉頭緊鎖無力回天的神情,嘆氣道:“不必看了,都出去。”
禦醫收回手遲遲沒有說病因和脈象,但即便不說衆人也知道會是個什麽結果。
大夫人猶豫片刻,還待要說什麽卻被賀常山制止道:“出去,讓亭衍留下。”
這話無疑是在說他即将要交代後事,而能托付之人便是這位好半天都極為鎮定的嫡長子。
大夫人滿是不服氣,可礙于威嚴不得不帶着兒子離開。
屋子裏頓時變得只剩父子二人。賀亭衍走到床邊跪下,神色依舊鎮定地叫道:“父親。”
賀常山吃力地喘着氣,擡手示意兒子站起身。“亭衍,你不必下跪,我受不起。”
賀亭衍沒有依言起身,卻也沒有多說半個字。
賀常山從懷裏拿出只盒子,裏面裝着侯爺身份的官印以及地契等。他咳嗽一陣,沙啞着嗓子道:“我走了以後,你去朝廷請旨繼承爵位。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恢複身份,便将這爵位交予長天。”
賀亭衍總算有了些動容,“什麽身份?”
賀常山無力地看着床帳頂,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而說道:“你知道,侯府也不是什麽絕對安全的地方,你大娘權勢滔天處處打壓你,還曾在你的飯食中……”
“孩兒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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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亭衍低垂着眉眼打斷,在他的飲食茶水中下毒,這事早在他年少時就已經知道了。唯一查不明白的,只有他每日要吃的藥裏。
賀常山看着他的模樣,問道:“可是在怪我?為什麽明知你大娘下毒卻從不在明面兒上阻止?”
大夫人的手段太過拙劣,賀亭衍從始至終都未曾吃進去半分,要說到怪倒還真不至于。畢竟在這侯府之中,想看着他死的人又何止這一個。
賀常山:“越是危險的地方,有的時候反而越安全。把你抛在明面兒上不管不顧,反倒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獨寵老四多年,為的也是這個道理。”
賀亭衍擡頭看向父親。都說他們侯府寵妾滅妻,實則竟是為了保他!四夫人曾喪過一子,看似胎死腹中沒養好,實則卻是被人下毒遭害。
他算到了是誰下的手,卻算不到竟是他父親默許的。
“為什麽?”
“只有這樣,才能讓你大娘的鐵騎心甘情願地跟着你。危險的人放在身側,反而出不了事。”賀常山側過身拉住他的手,“只有你病了,病得快死了,才會讓這些人覺得你沒有任何威脅。”
話已至此,即便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來,賀亭衍也明白了。他的腿疾,這麽多年痛不欲生的病症,吊命藥瓶裏的毒藥……原是如此。
被父親握着的手拳頭緊握,他想抽回,卻被父親握得更緊。
賀常山眼眶泛紅:“我的亭衍,出生時就死了。那孩子的雙腿先天有殘疾,所以你活着,也必須得與那孩子一樣。”
賀亭衍無法在裝的鎮定,他看着病榻上的父親,問道:“我娘當年,生的究竟是不是雙生子?
為什麽當年接生我與胞兄的穩婆沒幾日就在家中暴斃?我當真是因為命好,斷氣後又從棺材裏活過來的?”
賀常山從面露震驚又逐漸歸于平靜。
賀亭衍又道:“為什麽三年前,要讓江瓷與我成親?”
賀常山嘆氣,“只有與江家聯姻,才能保證江榮遠會不惜一切代價,誓死力保你。”
賀亭衍已經大概知道了,他眼中含淚道:“江敬舟……”
“敬舟……有這孩子在,那些人才不會注意你。”一番言語,賀常山已經是油盡燈枯。“敬舟是你的替身,只有他活着,你才能平安……”
賀常山的身體終是抵不住死亡的摧殘,雙目半睜,言語未閉。他的手始終握着賀亭衍,有愧疚有期許,還有道不清的不甘。
門外響起了賀方戟吵鬧的聲音,他不停叫嚣着要進去見父親最後一面,卻被鐵騎攔着怎麽也不讓進。
不多時,房門打開。
賀亭衍已然恢複了往日的鎮定與淡漠,與門外的衆人道:“父親走了,去請辦喪的人進來。”
大夫人愣怔的後退一步,被兒子扶穩後哭着跑進了屋子裏。随後一大家子人皆陸續蜂擁而入。
禦醫對賀亭衍拱手一拜,道了句節哀便回宮複命去了。
侯府辦喪,嫡子承爵,這在柏穗城中也算是一起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當賀亭衍進宮接旨時,卻又被家中的大夫人告了一狀,起因乃是近日的赈災銀缺失一事。
接手的镖局在賀亭衍名下,出了事,自然也得由賀亭衍承擔。
一時間朝野中議論紛紛,甚至還将坊間的妖鬼言論傳到了陛下的耳朵裏。
妖鬼之說實屬荒誕,可赈災銀缺失卻不是小事。但因賀亭衍多年接手查辦赈災銀被盜案有功,便只能暫緩爵位。
讓侯府自貼銀兩補齊,而後親自護送赈災銀去鄲石安救濟災民,将功補過。等鄲石安救災回來,屆時在以功名賜予侯爵之位。
自古長幼有序,家中長子尚在,縱使賀長天同為嫡子也不能襲爵。侯府大夫人這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實則并未讨到什麽好處,甚至還将侯府的名聲拉拽得一落千丈。
監守自盜,這般難聽的話一旦傳開來,還有哪家的官僚願意與其攀上瓜葛。
一連五六日,辦喪、家事、君令,賀亭衍雖未襲爵卻還是得承擔起侯爵所要管轄之事。
江敬舟得知老侯爺去世并未去拜禮,畢竟此刻去找賀亭衍只會為其添亂。
他将送來的赈災銀和一百旦米全數清點完畢,攏共少了四萬兩。以賀亭衍的財力确實能将缺失的部分補齊,可這種被冤枉的事,哪怕只拿出一個銅板都讓人惱火。
他趁着這幾日去招攬了護镖的打手,因怕暴露便沒去招攬從前在他爹手下幹活的人。
一來二去,便幹脆去先前上工過的商船要了半數人過來。工頭直罵他搶生意,可也架不住他這兒待遇好。
為安撫工頭,他特意将船艙裏的囤貨買走了大半,回來後連同那堆用不着的繡線一并去了鄰村變賣。前前後後差不多賺了五百兩,雖算不上多,但多少也能做些貼補。
赈災銀原定要在十日內送往鄲石安,但如今出了纰漏,沒有賀亭衍的令他暫且還動不了。
夜裏他一個人趴在床上打算盤,想到賀亭衍送來的小金庫少了這麽大一筆錢就心痛。
“真是缺德,這四夫人怕不是早就算好的吧!”
原以為是為了讨好,哪裏知道是丢了個燙手山芋過來。也不知道現下的侯府亂成了什麽樣,反正這給單子的四夫人鐵定是跑不了了。
他清了算盤放置一旁,想到白日裏出去時聽到百姓對賀亭衍的風言風語就來火。
說什麽父親死了還跟沒事人似的,還有說妖邪本就沒有感情。氣得他當場就跟人吵了一架。
但他也知道,光跟一個人理論沒用。如今對于侯府對于賀亭衍,這樣難聽的話幾乎傳的到處都是,說死了也說不通。
镖局的大門響起了開鎖聲,他趕忙打開窗戶,竟是多日不見的賀亭衍。
“你家裏的事都處理完了?”
賀亭衍擡頭看他,淡漠道:“還有一些沒處理。”
江敬舟垂目看着這人皮質腰封下略染紅色的衣袍,說道:“趕緊上來,我幫你換藥。”
“嗯。”
賀亭衍脫了衣服,看似精氣神實則滿身疲憊。纏着腰腹的紗布淩亂,不少幹涸的血漬把紗布都黏在了皮肉上。
江敬舟去拿剪子熱水,手才剛覆上紗布頭,賀亭衍忽然把頭抵在了他肩上。
“敬舟?”
“別說話。”
江敬舟依言沒出聲,左肩處忽然感到一陣熱意。
賀亭衍哭了……
一個人人都覺得冷心冷面,父親死了都無動于衷的人。在這無人知曉的夜裏,無聲地宣洩着壓在心裏的痛苦與不安。
他伸手抱緊江敬舟,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無盡黑暗中僅剩的那一點光。
“對不起。”
“說什麽對不起,咱倆誰跟誰。”江敬舟嘆了口氣,反抱住賀亭衍,“你的傷在不處理會留病的。”
賀亭衍沒吭聲,他也沒敢放開。
在侯府裏,賀亭衍唯一的親人除了那幾個弟妹外也就只有賀候。
江敬舟感嘆,離開柏穗城的三年他雖孤立無援,可只要一想到在錦州還有娘跟阿姐,他便覺得活得也不是那麽痛苦。
而如今賀候走了,留下一大家子都是見不得世子好的。舉目無親,身邊也沒有親信,就連個能讓其留有念想的人也沒有。
賀亭衍又是個凡事都藏于心的人,不會與人抱怨更不會輕易與人吐露心事。一個從小見慣了欺騙的人,什麽事都只會一個人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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