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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場戶外休閑不歡而散。
林知言抱着胳膊倚坐在長椅中, 扭頭看窗外草坪裏噴灑的澆水器,身上一陣接着一陣地發冷。
場館将暖氣開得很足,并不是溫度的問題。半晌她才反應過來, 這種感覺叫做“後怕”……
今天經歷的事情,無疑是一場靈魂的地震, 比她這輩子所遭受過的危機還要駭人。
身上一暖,是霍述将外套罩在了她身上。
“幺幺,你在生我的氣嗎?”
他坐在林知言身側, 擡指将她面向落地窗的臉輕輕轉過來。
四目相對, 霍述的神情異常平靜, 平靜得好像剛才拿着氣手-槍指着別人腦袋的的那個瘋子并不是他。
林知言輕抿唇線,試圖從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找出一絲正常人該有的情緒起伏。
然而未果。
她動了動僵硬的手指, 低頭打字:【那兩個外國人看起來很危險,你怎麽會和這樣的人做朋友?】
霍述垂眸看着這行字, 然後說:“我和他們不是朋友。”
【什麽?】
林知言不理解,【如果不是朋友, 你為什麽要介紹給我認識?還是說你怕我介意, 所以想和他們撇清關系?】
“我不撒謊的, 幺幺。”
霍述說着, 側首想了兩秒,“該怎麽形容呢?我與他們更像是目标一致的夥伴,為了共同的利益而短暫地組合在一起,僅此而已。我從小沒有交過什麽朋友, 也不需要朋友。”
林知言不可置信。
霍述相貌好能力強,不說是衆星捧月, 也該很受歡迎才對。更何況人是群居動物,怎麽可能有人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
“不過, 這件事的确是我考慮不周,忘記May有躁狂症。”
霍述垂下眼睫,哄人的語氣,“要不,我替你出氣好不好?”
林知言心情複雜,雙手拇指敲字:【你不要做犯法的事!】
霍述很輕地笑了,像是得到什麽獎賞般,“幺幺是在擔心我嗎?放心,我不會開槍的,只是吓吓她,畢竟在衆目睽睽之下,處理善後會很麻煩。”
林知言感覺心髒一沉,像是往什麽地方墜去。
他在乎的重點僅僅是“善後會很麻煩”,而非氣-槍傷人會觸犯法律嗎?
【阿述。】
林知言這樣喚他,問出了心底的疑惑,【你有沒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你指什麽呢?”
【任何事,包括May為什麽會突然失控。】
林知言認真地看着他,【只要你願意和我說,我會相信你。】
May的失控雖然勾起她很多疑惑,但說到底,May不過是個見面認識才幾個小時的外人。林知言不想拿一個外人的話去猜忌霍述,同樣的,她也不希望枕邊的戀人對自己有所欺瞞。
霍述靜靜回視,許久,輕嘆一聲。
“May有精神疾病,對手頭的實驗課題極度執着甚至于會走火入魔……事實上,M大研究所裏的那幾個都或多或少有點問題,Vincent被違禁藥品侵蝕的神經總是過度亢奮,Alfio沉迷于玩弄女人和在查爾斯河冬泳,還有很多很多你無法想象的事……”
【那你呢?】
“……”片刻的沉默。
“在很多人眼裏,我大概也是不正常的,我的出生就挺不正常。”
霍述擁着林知言,霜白修長的手指托住她的後腦勺輕輕揉撫,放低聲音,“我們不要聊這些不愉快的人了,好不好?”
他自揭瘡疤,濃濃的自厭,林知言哪裏舍得說一句“不好”?
林知言貼在他懷中,無奈地閉上眼,任由有力的擁抱驅散一身陰冷。
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霍述将冷沉的目光徑直投向窗外草坪上争執拉扯的Vincent和May,“我還有點事要處理,先送你回家?去我家還是你家?”
聰明的人,總是擅長巧妙地轉移話題。
林知言掙紮片刻,搖搖頭打字:【我再陪陪淩妃,她會送我回去。】
霍述沒再勉強,輕柔道:“那好,場內消費報我的名字記賬,你們玩得開心。”
說罷低頭,在她額上輕輕一吻。
話雖如此,林知言也沒心情再娛樂。
和淩妃坐着喝了杯冰美式,将剛才發生的事簡單描述了一遍,聽得淩妃睜眼倒吸氣。
開車回去的路上,淩妃忽然說:“寶貝,我覺得我好像是什麽柯南體質。”
【什麽意思?】林知言打手語。
“因為我每次和你出門,都會發生意外,不是車被小卷毛撞了害你被姑媽刁難,就是我耳蝸壞了讓你獨自去面對中年油膩男。”
淩妃哭喪着臉說,“今天也是,你陪我上個廁所還差點被精神病攻擊……跟煞星附體似的,真是碰到鬼了!”
【傻妃妃,這和你有什麽關系?要怪也是怪我,每次都将你牽扯進來。】
“嗐,還好你男人及時出現,不然我都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麽……”
說到這,淩妃神秘兮兮笑道,“說起來,好像每次你有需要的時候他都會出現哎!”
【是嗎?】林知言愣了一下。
淩妃點頭:“反正我是撞見幾回了。你說這算不算英雄救美,天定情緣?”
說者無心,聽着有意,曾經一些不被注意到的細節漸漸在腦海中清晰成型。
回想與霍述相識相知的點滴,從姑父的壽宴到她刻意壓抑疏遠的那段時間,從被徐總刁難到今天的May發病,霍述總是會在恰當的時機出現,不早也不晚,仿佛對她的思維行動了如指掌……
這真的是巧合嗎?
世界上會有這麽多巧合的事?
林知言輕輕蹙眉,思索片刻,打手語道:【妃妃,能掉個頭送我回山頂別墅嗎?】
有些事情,她必須去弄清楚。
……
霍述還沒回來,開門的是關倩。
林知言熟稔地找到自己的室內拖鞋換上,剛進客廳,就見原本在練鋼琴的霍依娜摔了琴譜,搖着輪椅徑直回了卧房。
房門砰地一聲摔上,又因反震力彈回了牆邊。
霍大小姐對林知言的愛恨情仇,可謂是都刻在了臉上。
“我去看看她……”關倩尴尬笑笑。
林知言将外衣搭在椅背上,打字說:【我去吧,正好想和她談談。】
門半開着,林知言禮貌性敲了敲門。
見沒有回應,她試探性将門全部推開,外頭瞧見裏頭的場景,不由失笑。
為了避免輪椅碰撞,客房裏多餘的桌凳都被清走了,房間顯得格外空曠冷清。霍依娜背對着林知言坐在窗邊,低着頭,腦袋上罩着寬大的暗色紅藍羊絨披肩,環抱雙臂,活像一只包裹嚴實的蠶繭。
“誰準你進來的?出去!”
她甕聲甕氣,顯然還帶着怨。
林知言歪頭靠在邊櫃旁,打字轉換語音:【你怎麽想的呀,竟然真去投訴我性-騷擾了?】
霍依娜別過頭去,将羊絨巾裹得更緊了些。
【好吧,我承認我對你有些不可告人的想法,誰叫大小姐皮膚那麽白,長得那麽好看,我每天陪你洗澡,難免有些見色起意、心神搖蕩……】
“林知言,你有病!”
霍依娜擡頭瞪她,口頭禪脫嘴而出。
小爆竹似的一點就炸,還是原來的味道。
林知言笑着眨眨眼。
【難道我不做你的助浴師,就進不了霍家了嗎?耍小孩子手段解決不了問題的,對不對。】
她心平氣和,轉身将房門掩上,轉換語音。
【我們談談吧,Nana。】
霍依娜沉默,像是在做一番艱難的思想鬥争。
林知言安靜站着,并不催她。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壞女人?”
終于,霍依娜僵硬開口。
林知言作勢思考:【我該說實話,還是說好聽的話?】
眼見着霍依娜又要炸毛,她這才輕輕一笑,打字說:【沒那麽嚴重,你只是一個不知道如何正确表達情緒的小孩兒。】
霍依娜擰眉,顯然是對“小孩兒”三字過敏。
“你還是老樣子,只會通過表面看人。對你笑的,你就以為是好人;對你兇的,你就覺得是壞蛋……天下怎麽會有你這麽好騙的人。”
霍依娜深吸一口氣,擡眸厲聲說,“讓你離霍述遠一點非不聽,你會被他害死的!”
林知言心中一震,不好的預感如陰冷的潮水湧上心頭。
【你說什麽?】她盯着霍依娜。
霍依娜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臉色一變,倏地咬緊了唇線。
她在害怕。
害怕誰呢?林知言霎時不敢深思。
她向前兩步,蹲在霍依娜的輪椅旁,直視少女的眼睛。
霍依娜目光閃躲,下意識要調轉輪椅,卻被林知言按住。
【你告訴我,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我不知道!我不能……你放手!”
霍依娜嘴唇顫抖,見力氣拗不過林知言,徒勞的掙紮後倏地捂住了臉,彎腰崩潰道,“我不能說,他……他是個不可理喻的怪物!”
【怪物?是霍述嗎?】
林知言半跪着将少女單薄伛偻的身形摟入懷中,劇烈的震顫令她不安,【別怕,我不會傷害你。你想說就說,別再壓抑自己,不想說的話,我們的話題就到此為止。】
毫無起伏的AI女音,卻有着鎮定人心的溫柔力量。
霍依娜激動的情緒稍稍平息,雖然臉還埋在掌心,但好歹軀體不再震顫。
“他有沒有對你說過,我的腿是怎麽壞的?”
指縫裏漏出來的聲音,羸弱而沉悶。
林知言點點頭,然後解釋:【是我主動問他的。】
“那他有沒有說過,我出車禍昏迷前的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他的?我太害怕了,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撥通快捷鍵,求他救我……你猜他怎麽說?”
霍依娜回憶起當時的畫面,十指幾乎扣入臉頰,顯得痛苦至極,“他毫無感情地說,‘你應該撥打911,而不是找我’,然後毫不留情挂了電話……我真恨他,更恨我自己,竟然對一個沒有親情的怪物抱有幻想。”
林知言驀地身體發冷,一手握着霍依娜的手,免得她情緒激動傷着自己,一手強撐鎮定打字。
【他沒提及這件事,只說你是因為和家人吵架後負氣出走,偷開你媽媽的車去見學長,所以才出的意外。】
“是嗎,他是這樣告訴你的?”
霍依娜冷笑一聲,那笑容諷刺而又哀涼,“倒也沒有撒謊,不錯,我的确是和他大吵了一架,才偷了媽咪的車去見Leo。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因為什麽和他吵架?”
林知言輕輕搖頭。
“因為一項實驗,我發現了他肮髒的秘密。”
聽到“實驗”二字,林知言心髒一揪。
直覺告訴她,有什麽重要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
“Leo學長熱情風趣,陽光俊朗,無論運動還是才學都十分出色,在高中時就是優秀畢業生代表。考入M大後,Leo認識了霍述,他很欣賞霍述的才學,一開始,霍述對Leo也很好,經常帶Leo來家裏玩,他們一起打球、辯論,一起游學、參加最頂尖的研讨會,什麽資源都會共享……
我以為Leo是哥哥最好的朋友,也就不知不覺對他有了懵懂的好感,直到兩年後,Leo漸漸變了。他染上了一些不良嗜好,成績一落千丈,甚至鬧出了抄襲霍述論文課題的醜聞。再後來,他被M大開除,再也沒來過我家。我雖然傷心失望,但也不至于為了一個失足的初戀而背叛家庭,直到一個雨夜,喝醉酒的Leo翻過圍牆闖入我家,找到我,告訴了我一切的前因後果……原來這一切,都是霍述一手推動的實驗。”
霍依娜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研究什麽,只知道他答應和Leo成為好朋友,和他分享資源、共享利益,只是為了養大Leo的欲-望,摧毀他十餘年構築的理念信仰,就連‘抄襲’之事也是他暗中縱容。金錢、資源甚至才華,試問誰能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Leo就這樣将自己十多年來堅守的品行背棄了個幹淨,從完美陽光的優秀學生,變成了醜聞纏身的堕落者……”
林知言手腳發冷,竟從這個叫Leo的陌生人身上,品味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就仿佛他經歷過的那些事情,她也經歷過。
他見證過的霍述,她也見證過。
這種感覺令她膽顫,呼吸發緊,連打字的手指都控制不住微微顫抖。
【為什麽?】
她問,【霍述為什麽要這樣做?】
“誰知道呢?或許只是為了證明人性就是如此醜陋,又或許把控人心才是這場游戲的最高境界。神經病是不講道理的,林知言。”
……
“這就是人性啊,林老師。”
“每個人都有成為惡魔的潛在可能,只不過流露危險的本性不利于争取利益,所以大多數人選擇了僞裝。”
“一旦剝離文明的外皮,再儒雅的紳士也會變成暴虐嗜血的惡魔。”
當初霍述說過的話再一次回蕩于腦中,只不過這一次,她品出幾分隐藏在“博學洞察”之下刺骨寒涼。
就像完美的面具剝落一片,露出撒旦惡魔的羊角。
“媽咪很早就跟我說過,霍述和正常人不一樣。”
霍依娜喃喃訴說,将林知言的思緒拉回沉重的現實,“媽咪說他八歲多的時候遭遇綁架——就是除夕前一天的事,爸爸在本宅聚會,沒時間插手,他一個人被關在黑暗腐臭的地下室裏幾天幾夜,被解救出來後,幾乎丢了半條命。”
林知言一怔。
原來聖誕夜那晚,霍述不願提及的那場“毀滅性打擊”是指這事。
“媽咪擔心他留下心理創傷,特意請了心理醫生為他疏導治療,可你猜怎麽着?他表現得極其正常,照樣吃喝,照樣談笑,就好像那場驚心動魄的綁架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你能想象嗎?一個不到九歲的孩子經歷了殘酷的四天五夜,看到綁匪被特警一槍爆頭死在自己眼前,濺了滿身鮮血,他竟然像個沒事人一樣!”
霍依娜抱緊自己的雙臂,仿佛這樣就能讓自己暖和些,“後來我們移居國外,有一年我撿球時不小心誤入了他的房間,在他的床頭櫃裏發現了一把他自己組裝的‘仿真玩具槍’,但只有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玩具!你知道嗎,那時候他才十三歲!他在媽咪和老師面前裝作溫柔乖巧的模樣,但只有我知道他內心有多瘋狂!不,應該說他患有某種有人格障礙,或者說一種情感缺失症,他的溫柔謙遜還有體貼,都是模仿出來的,實際上內心比誰都冷血涼薄!”
【……模仿?】
林知言望着這兩個字,意識拉扯,仿佛要被生生撕裂成兩半。
溫柔體貼、陽光俊朗、天縱之才的霍述,玩弄人心、善于僞裝、危險瘋狂的霍述……
她不知道哪個才是他真實的一面,哪個才是她傾盡全力去信任的完美戀人。
今天見到的、聽到的,幾乎颠覆了她對霍述的全部認知。有什麽東西正在崩塌,細小的裂縫呈蛛網擴散,搖搖欲墜。
林知言按了按額角,深吸一口氣,才找回一絲清明的理智。
【所以當初你故意刁難我,前不久去公司投訴我,都是給我的警告?為的是讓我不再接近霍述?】
霍依娜一副“你居然現在才明白”的表情,啞聲說:“我知道霍述對你有興趣,可惜你太笨了!你怎麽可以這麽笨!”
林知言鼻根酸澀,自嘲一笑。
【我知道了,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
林知言傾身,艱難而真誠地抱了抱霍依娜,【謝謝你,Nana.】
霍依娜雙臂僵硬地擱在身側,一動沒動,可眼眶卻不自覺泛起了紅。
她不是什麽好人,年少叛逆,仗勢欺人,沒少做荒唐事。健康時大家都讨厭她,後來殘了,大家又都可憐她,只有林知言會拿她當正常人看待,會和她鬥嘴取笑,會讀懂她尖刺之下隐藏的痛苦絕望……
有那麽一兩個瞬間,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林知言起身,扶牆定了定神。
“林知言!”
霍依娜忽然叫住她,手指攥緊羊絨巾,“關倩是霍述手下的人,你和我聊天事瞞不過他。如果你去質問霍述,無論他說什麽,你都不要相信!”
林知言沉默,點點頭。
【我會認真分辨。】
她握了握手指,許久,擡眼問,【Nana,你知道霍述書房電腦的密碼是多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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