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在呢

我在呢

我們告別存放了他漫長過去的容器,闖入了卡紮多爾的辦公大廳——阿斯代倫提到過的禁區,接下來的冒險,對他和我來說都是未知的。眼前這扇門的危險程度絲毫不亞于拉斐爾手裏寫滿字符的羊皮紙,可我要做的從來不是洞察交易中的陷阱,而是燒毀那張羊皮紙。

我活像一個強盜,洗劫了卡紮多爾桌上所有瓶瓶罐罐,翻閱了裏裏外外所有書籍,不出一會兒,整個辦公室就只剩下光禿禿的桌椅。

卡紮多爾的秘密遠不止這些,很快,我們又在狹窄的隔間裏發現了一臺精致的升降機——它看起來有些年歲了,金屬臺上遍布着拖拽重物的痕跡。

見此,阿斯代倫皺了皺眉:“我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東西。不過這裏一直都是他的私人空間,只有他來過這裏……哦,還有我們帶回來的、用來供養他的那些不幸靈魂。”

我活動了一下肩膀和頸椎,偏頭面向他:“卡紮多爾就在下面的某處,你做好準備了嗎?”

阿斯代倫動了動嘴角:“說實話,我不确定。但我必須面對他,否則我永遠沒辦法面對他。”

我勾住他的手指,義正辭嚴道:“接下來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但我會永遠和你一起。”

随着陳舊的金屬平臺緩緩下降,氣溫也漸漸冷卻下來,四周彌散着一種比死亡更令人絕望的緘默。升降機停駐在最底部時,我們便來到了一座宏偉的地宮,一時間,我不知道該用肅穆還是森涼來形容這裏。頭上那座宮殿只是土丘之上小小的石碑,而它是蟄伏在六英尺厚土之下的萬丈深淵。

我随意推開一扇未上鎖的大門,刺骨的寒意頓時爬滿我的後背——幾步外便是峭壁,高高低低挂滿了生鏽的籠子,其中幾個籠子裏擠滿了幹屍。阿斯代倫吓得退了幾步:“什麽鬼?我從來不知道有這些東西。”地下太過空曠,連他的嘀咕聲都在裂谷中撞出了回音。

我很有禮貌地關上門,撫着胸口,深吸一口氣:“地宮看上去很古老,比卡紮多爾還要老,不像是他能建造的。”

阿斯代倫對此不以為意:“不論如何,這個富麗堂皇的地方對他的亵渎飛升儀式來說再完美不過。”

“而且很适合保存他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我補充道。

——長廊深處兩扇被秘法封印的門則是印證了我的這項推測。

本着就近原則,我們先轉向了左手邊。

破解秘法比想象中容易得多,也不知道卡紮多爾是傲慢還是愚蠢,用一種密碼對所有機密上鎖,因此,我只是将先前的指環嵌進孔裏,還沒念咒語,門就自己開了。

我沒猜錯的話,這裏是卡紮多爾的卧室,或許是整個地穴唯一亮着光的地方。要我說,他的住宿條件比心儀衍體還要差,要麽是有不得不守護的東西,要麽是有難以啓齒的癖好。

這個房間裏,最醒目的莫過于正中央一枚叼着卷軸的頭骨,體貼如卡紮多爾,還為這枚頭骨打了頂光,讓它多了幾分聖潔與安寧。不論何人何時來到此處,都會情不自禁地被這件展品奪走目光。

盯得久了,我竟然覺得它空洞的眼窩裏閃爍出一種詭異的光澤,仿佛在向我發出邀請,迫不及待地要與我分享它的記憶。

在我猶豫之際,阿斯代倫捧起了骷髅,向它敞開了大腦。由于奪心魔蝌蚪的作用,我們一同看到了頭骨的回憶。

它是一位吸血鬼僅存的殘骸。

——維利歐斯。

他轉化了卡紮多爾,賜予了卡紮多爾“永恒”這項禮物。也是他向卡紮多爾傳授了吸血鬼的生存法則。

法則之一,主宰。不允許任何人與你平起平坐。

卡紮多爾試圖聯系一位老朋友的時候,他獲得的懲罰是眼睜睜看着維利歐斯吸幹了朋友的血液。人類是低等的,他們只配成為吸血鬼的盤中餐。

法則之二,孤獨。與其他人分享力量就會變得脆弱,而脆弱會招致失敗,以及死亡。

當卡紮多爾反抗他的時候,他遭受了十一年的刺刑。他仍舊保留着人類脆弱的情感,殊不知吸血鬼的世界裏只有利用和奴役。

法則之三,謹慎。不要倉促行動。你擁有幾乎永恒的時間做計劃,應當選擇其他人失去警惕的時候行動。

卡紮多爾吸取了過往的教訓,終于學會了這一課,在完美殺戮儀式中殺死了維利歐斯。

——他們都笑了。

卡紮多爾把他的□□煮到脫骨,為了嘲弄維利歐斯,特地留下了他的頭骨,将他的訓練卷軸塞進了頭骨的嘴裏。

他終于把他打造成了和他一樣的怪物。他刺向他的那一刻,他們同時得到了解脫。在此之前的每分每秒都将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魇,而那個瞬間将會是他唯一的可回味的素材。他成為了他塑造的人,坐上了他的位置,從此再也無法擺脫他。

不再有人與他平起平坐,他将美麗的人轉化成永恒的奴隸,用學到的酷刑馴服他的衍體。不再有人得到他的力量,他奴役着嗜血的怪物,用殘破的軀體搭建登頂的階梯。他用好幾個世紀籌備最邪惡的儀式,用永恒的時間計劃着永恒的權力和自由。

然而,他徹底成為了維利歐斯塑造,延續他的生命。

那麽,阿斯代倫呢?被卡紮多爾刻下咒符的他,是卡紮多爾的祭品,還是吸血鬼領主所打造的下一具軀體呢?

我不得而知。

随着大腦回歸寂靜,頭骨的眼窩處閃過最後一絲光澤,緊接着,它的下颌脫落,而那份儀式的卷軸滾進了我的手裏。

我展開卷軸,上面詳細記載着一系列殘忍的儀式,随着我的視線向下掃,我心底的寒意也愈發濃烈。卡紮多爾準備進行的亵渎飛升儀式排在最後,完成它需要向獄火之王獻上七千個帶着煉獄烙印的靈魂。

我的手止不住顫抖。從知道飛升儀式以來,我始終試圖讓自己出離于事外,阿斯代倫或許沒辦法從兩百年的仇恨中抽身,所以我不得不盡可能保持冷靜,不讓膨脹的情緒将他麻痹。我本以為我做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揭開這場儀式的真面貌,可當猩紅的數字赤裸裸擺在我面前時,我還是失了神。

七千個。

最優秀的巴爾神選一整年收集的人頭都遠不到七千個。

光是我都感到齒寒,阿斯代倫作為七千中的一個,面前擺放着七千個靈魂作為籌碼……我怕他被真相沖刷成一地碎片。

可他有權利知道這場儀式的全部細節,他不應該被蒙在鼓裏,不應該被脅迫着做抉擇。沉重的永恒壓在他的背上,他被瞞了兩百個年頭,獨自在生死之外的混沌裏行走了兩百個年頭,他該知道真相。

我攥着卷軸不知所措。

“這不是儀式的一部分,對吧?

他是怎麽知道的?我猛一哆嗦,險些把手裏的黑彌撒卷軸掉出來。我這時才看清,他正拿着的一卷羊皮紙,一份獻祭名單,上面是數以千計的博德人的姓名。

他幾乎不能維持臉上虛假的笑意,眼睛裏的堅決綻開細密的裂縫。

苦澀的酸意沿着血管爬滿我的全身,千言萬語一齊湧上來,堵在我的喉嚨口。不過,他比我恢複得更快,迅速收起了不堪,咽一口唾沫,道:“我們接着往前吧。”

又是一扇上鎖的門,又是同樣的開門把戲。

“隆隆”的開門聲在幽深之中顯得格外厚重和肅穆,很快又被幽深吞沒,緊接着,我嗅到一種近乎腐爛屍體的氣味。

“我太餓了,我餓得疼……”

我隐隐聽到人語聲,忙不疊回頭看向阿斯代倫:“是你在說餓嗎?”

阿斯代倫湊近我:“親愛的,我昨晚剛品嘗過你的味道,雖然我偶爾的确會那麽點貪心,我也并非沒有節制。”

我緊張起來:“那,你聽到有人在說話嗎?”

阿斯代倫屏息凝神聽了一會兒:“似乎是從前面的牢房裏傳出來的。”

我慢慢接近了牢房,那股像屍體一樣的惡臭氣味更加濃烈了,與此同時,我迎上了許多雙空洞的、發光的紅眼睛。

我不由得慨嘆道:“九獄在下,這些人仍活着!”

阿斯代倫的嘴角垮了下來:“他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卡紮多爾對他們做了什麽?”他從不會把真實的情緒表現在臉上,尤其是逃避的想法,此刻,他的五官就像是脫離了控制一樣,難以抑制地抖動着,“我早該猜到的,這件事情比拉斐爾願意透露的要複雜得多。”

“你認識他們嗎?”

阿斯代倫側過臉去,幾乎沒辦法正面面對那些囚犯們:“我甚至不知道有這麽一座監獄。”

“是你,我認得你。”

右手邊的牢籠裏,一個長頭發的男人緩慢地擡起了頭,聲音流露出深深的疲憊,“你就是酒館裏的那個人,你滿臉微笑,開着玩笑就把我灌醉了。”

“你……”阿斯代倫驟然睜大了眼睛,随即又擰緊了眉心,“不,你已經死了。”

我心中警鈴大作,抿緊了嘴唇,悄悄打量籠子裏的男人。密集的刀痕刻在他的嘴唇和下巴上,既像是苦難的留痕,又像是上帝雕刻時候的意趣。即便臉上布滿了污漬,也依然蓋不住他本身的青澀和俊朗,幾乎要讓我生出幾分妒意。

他望向阿斯代倫,隔着牢籠,也隔着漫無止境的絕望:“你給我起了很多甜蜜的稱呼,我的名字從你的舌尖說出來就像詩篇一樣美妙。”

“塞巴斯蒂安。”阿斯代倫念出一首如夜晚般靜谧的詩。

“你還記得我。”男人微微直起身。

“你是那麽的英俊、害羞,你從未被親吻過。”阿斯代倫垂眼說着,我在他深沉而清幽的聲音裏步入了那個虛假的良夜。

“是你教會我的。然後你又毀了我。”

厚厚的土壤松開一條縫隙,湧動着的痛苦在沉寂幾萬個日夜後噴湧而出,可憐的男人再也忍不住激烈的情緒,他嚎叫着撲上來,然後被桎梏擋住。

他嘶吼着,徒勞地伸手向外抓,哪怕怎麽也夠不到阿斯代倫,怎麽也抓不住那場噩夢。精力耗盡,他無奈地收回了手,攥着鐵欄緩緩癱在地上。

“這不可能……”

密封着情感的箱子被撬開了口——內疚、無助,那些被視為脆弱的種種,忽然如海嘯般卷起,阿斯代倫強壓着箱子,眼睫不住地顫抖。

我該慶幸嗎?慶幸我與阿斯代倫接吻、纏綿,卻不用住進地牢,不用在日複一日的饑餓和絕望中等待某日以死亡為名的解放。

又或者嫉妒?嫉妒他擁有着阿斯代倫最深切的愧疚,永遠占有着阿斯代倫心裏的一塊地域。

我做不到。我未曾參與過他的任何一段過去,我無法分去他哪怕七分之一的無助。我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他的身邊,目睹他的眼睛一點一點黯淡下來。

“這裏有好多我認識的面孔。”他別過頭,不看我,不看塞巴斯蒂安,不看這座地牢裏的任何人。他的臉像一張蒼白的紙,沒有任何顏色,沒有任何內容,随時會被戳破。

他是禱告臺上的忏悔者,用凄冷而沉重的語氣,陳述自己的罪狀:“他們是我的戰利品,我追求他們、引誘他們,然後把他們帶給卡紮多爾。”

當他說出罪惡的名字,他又在站到了悲憤的洪流裏:“他告訴我說,他會吞噬他們。然而,他卻把他們變成了衍體,每一個都不放過,所以他那個該死的儀式才有足夠多的靈魂。”

他擡起眼睛,依然不看我,不看任何人,任由血紅色的瞳孔凝結出卡紮多爾的模樣。

“多久了?”塞巴斯蒂安用沙啞的嗓音問道。

“什麽?”阿斯代倫有些茫然。

他緩慢地爬起身來,擡起那雙荒蕪的眼睛:“我在下面多久了?”

“一百七十年。”阿斯代倫沉下腦袋,“你也是我的第一個。”

他的答案在空曠的地下堆疊出回聲,消逝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一百七十年,他們所遭受的折磨遠超過人類的壽命界限,甚至足以讓人失去僅存的存活過的記憶。對塞巴斯蒂安來說,是不是第一個早就不重要了。

“我的家人,我的朋友,他們全都不在了。你把他們從我身邊奪走了,你把一切都從我身邊奪走了。”他憤怒到連呼吸都在顫抖,可再也沒有力氣呼喊到聲嘶力竭。

阿斯代倫沒有說話。

我沒有看他。濃稠到污濁的沉默裏,我深吸了一口氣,随後小心而堅決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們會放你自由。”我對塞巴斯蒂安承諾說。

“自由?”他像是聽到了全費倫最荒謬的冷笑話,“只要那個怪物還活着,我們就永遠得不到自由。”

“所以我們才會來到這裏。”阿斯代倫無比篤定,“為了消滅卡紮多爾。”

塞巴斯蒂安發出一聲輕笑,無力地說道:“你做不到。這是不可能的。”

我收緊五指:“我們會找到辦法的。”

塞巴斯蒂安擡起頭,目光空洞:“然後呢?我們會怎麽樣呢?”

我認真地、平和地問他道:“你希望你們怎麽樣呢?”

“我不知道,我……我只是不想死在這裏。”他連哭腔都幹涸了,“無論你做什麽,快一點做。我等不下去了……”

阿斯代倫重重地點下頭:“我們很快就會回來,我向你保證。”

得到他的承諾,塞巴斯蒂安卸掉全部力氣,倒坐在髒兮兮的地上。而我則是攥緊了阿斯代倫的手,與他一起遠離了這間牢房。

“神明在上,他還留着塞巴斯蒂安。”他神色悵然。

我隐隐感覺到我與他之間的那層堅冰正在悄悄化開,滿地水跡裏,我撿起他散掉的僥幸,與斷裂的愧意拼合在一起——或許塞巴斯蒂安對他來說意味着很多內容吧。

“我早該知道卡紮多爾的能耐,他把我們當成了傻瓜一樣玩弄。不僅僅有七個衍體來安撫魔鬼,七個衍體……還有七千個靈魂跟他們血脈相連!”他終于相信了事實,憤怒着卡紮多爾的殘忍,或許也憤怒着自己的……無能。

他再次露出譏諷的表情:“每一個足夠相信我的人都放下了自己的防備……無辜的人、傻瓜,還有倒黴蛋。”

我掠視了一眼塞巴斯蒂安,心中無端想到:如果我在其他的時間點遇到阿斯代倫,他是不是會把我送進這間惡臭的地宮,而不是與我一同在森林中沐浴日出時分的晨曦。或許,被監禁的人裏就存在着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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