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維洛迪斯（8）

維洛迪斯（8）

房間外傳來一陣悶雷。

屋內沒點燈，使得裏面有些昏暗。斯科特站在窗前，手中拿着一顆暗金色寶石，他對着光細細觀摩。

寶石挂在細繩上，被做成項鏈。他一直以來将它藏于層層衣物下，貼在自己的心口。

他不喜歡雨，尤其是這種雷雨天，因為那件事也是在一個雷雨天發生的。

“它倒真來了。”

“國王陛下，今天之後惡龍就不會存在于維洛迪斯。”

“嗯，只是可惜了那些人。”

“為維洛迪斯而犧牲是他們應該的。”

年僅十五的艾維斯·斯科特躲在牆角，偷聽國王與巫婆的談話。

姐姐還在那。

他跑進那座充滿瘟疫的小鎮。

“艾維斯。”布雷恩叫住他，聲音有點虛弱和着急，他身上受了傷，縮在角落，小斯科特清楚地看見他的腿不正常地扭曲，“艾唯還在那，她……”

“布雷恩醫生，我會帶她出來的。”小斯科特渾身都濕透了，泥水沾了一身，看上去狼狽不堪，像只無助又弱小的小獸，但這個小男孩眼裏卻帶着堅定。

明明比他大了好幾歲，可布雷恩卻莫名地被安慰了，或許艾唯說的沒錯，他的确比其他孩子早熟和懂事：“你從那邊走，那有個缺口沒士兵。”

小斯科特拉緊身上的鬥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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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維斯。”斯科特不記得自己在雨中游蕩了多久，但他能想起一擡頭看到的那張溫柔的臉。艾唯看到他并不驚訝，她懷裏抱着一個嬰兒。

“姐姐，我們快走吧，他們真的會殺了所有人。”

“艾維斯，我走不了。”艾唯依舊溫柔地笑着，近乎殘忍地笑着，“從我到這邊開始，這就是個死局。我既姓了斯科特，就要擔負起責任，我會和鎮裏的人共生死。”

小斯科特鼻子發酸，眼眶紅紅的：“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艾維斯別哭，如果我死了，斯科特家就只有你了，維洛迪斯需要的保護神可不能是一個愛哭鬼。”艾唯揉揉他的腦袋，小斯科特仍在掉眼淚。

她把嬰兒交給他——是個女嬰，她睡得很熟，“她是伊米莉，她的母親将她托付給我。我把她交給你。如果……我救不下所有人，至少可以救下一個。”

“我不要，要養你自己養。”但小斯科特還是接過了伊米莉。

艾唯看着他的眼神複雜，但更多的是溫柔與悲傷：“艾維斯快點走吧，不要讓別人看到你。走吧……”

後面的記憶一片混亂，等斯科特再回神，他被一只巨大的黑龍護在身下。

他或許在雨中淋了很久的雨，手腳已經凍僵，此時在黑龍底下，慢慢回溫，感到一陣發麻。而伊米莉被他抱在懷裏卻一點也沒濕。

“你是，斯科特家的人。”小斯科特只看到黑龍巨大的暗金色瞳孔，也可能是他只記得這雙獸瞳。

“黑龍大人。”小斯科特喃喃道，他一直都有聽說過黑龍，但這是第一次見。然後，他反應過來，“是的。”

瞳孔微轉，小斯科特意識到他在看伊米莉，他有些緊張：“她，她是我妹妹。”

他聽到黑龍輕笑，他應該知道了他在撒謊，不過他沒拆穿。

“黑龍大人，你能救救我姐姐嗎？”小斯科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瞳孔又在動了，小斯科特似乎能感受到裏面的悲哀。他說：“我連自己都救不了，怎麽救別人。”

直到這時候，小斯科特才發現不是黑龍的眼睛在動，是黑龍在顫抖。黑龍的庇護下是他和伊米莉，而黑龍庇護不到的外面是刀光劍影。

他突然就明白了那種名為宿命的東西。

“孩子，我注定逃不了，這是針對黑龍一族的陰謀，但如果再來一次，我依舊會選擇來這。”黑龍半合眼，“我還有一個兒子……”

小斯科特感受到那個他不得不接受的、沉甸甸的、名為責任的甸子，它曾經壓在艾唯身上，如今輪到他。

他緊咬下唇，但淚水仍在流，他覺得今天流的淚可能比過去活的十五年加起來都多：“我可以照顧他。”

“不，你只是個孩子，這對你不公平。他會有自己的責任，他會活下來。你們都會竭力去守護自己想要守護的東西。”

黑龍輕輕地舔他的臉，像是在給自己的幼獸舔毛。他伸爪，挖出了自己的雙眼。眼睛在離開黑龍的那一刻變成了兩顆暗金色的寶石。

“我給你們黑龍一族的庇佑。你會成長為令所有人都為之驚嘆的人。”

黑龍大人。

斯科特将寶石貼在自己胸前。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寶石，走出房間。

“我不可能再為他們王室做事。”布雷恩大吼，“你怎麽知道這是不是又是一個陰謀！”

“布雷恩。”斯科特把他摁回座位上，“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是你，不是我們。”布雷恩雙手掩面，“艾唯已經死了，如果你也……我怎麽和她交代。”

“女王和國王不一樣。我保證。”

“你的保證就沒成功過。”

“再信我一次吧，姐夫。”斯科特看着他的眼睛。

他沒打傘，就這麽站在維洛迪斯城外。

“斯科特先生。”

也不知站了多久，斯科特聽到有人叫他，是廖梧，他的身邊跟着幾個人。

“讓您久等了。”

斯科特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怎麽看出來的？”

“你不是暗示得夠明顯了嗎？”許仁道。

旁邊有個小夥子叫衛段北的摸摸腦袋：“你怎麽知道我們會來？”

“今天女王頒布屠殺惡龍的命令，你們猜到我在幫你們自然回來。如果沒來，那我只能一直等着了。”斯科特解釋一嘴，“既然到了，那我和你們說說吧。”

“很早之前，維洛迪斯還沒建立。黑龍一族看護惡龍谷山峰的黑氣，那段時間他們一直被認為是人們的保護神。但黑龍本性貪婪，他們向人們索要寶石和食物，人們飽受黑龍的剝削。”

“終于有一天，一個人站出來，擊敗了黑龍，建立維洛迪斯，這個人就是維洛迪斯的開國國王。黑龍們畏懼此人，躲到山峰中。不過他們仍舊死心不改，不斷騷擾維洛迪斯。開國國王将他們擊殺，只留下一只。”

“在他臨終前，因為黑龍和維洛迪斯的關系，他始終很擔心。如果黑龍沒了，黑氣就會侵犯維洛迪斯，讓人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而黑龍繁盛，人們又可能面臨最開始的剝削。”

“所以，他想出了辦法，他交于斯科特家族使命——維護黑龍與維洛迪斯的平衡。”

“之前一切都相安無事，但後來……”斯科特望向森林，“巫婆出現了。”

“巫婆有操控黑氣的能力，正因如此，國王便打算除掉黑龍，他們制定了一個計劃。他們将黑氣引入，讓人們染上瘟疫，借此引來黑龍，他們在那設下埋伏，殺了黑龍。艾唯也遭受牽連。”斯科特突然嗤笑一聲，“可能也不是牽連吧，國王應該早想除了她。”

莫名其妙的，斯科特問了一句：“你們知道艾唯全名是什麽嗎？”

廖梧還記得之前在墓上看到的名字：“艾唯·卡梅倫。”

“卡梅倫是布雷恩的姓，嫁給他後冠以夫姓。她叫艾唯·斯科特，是我的姐姐，斯科特家族的頂梁柱，國王的眼中釘。她年紀輕輕就取得了驚人的成績，堪稱醫學天才。又因為斯科特這個姓，在政治上也有很大的權威。她一直努力維持平衡，也危害了國王不少利益。”

斯科特接着說：“國王的計劃成功了，但他沒想到的是黑龍還有一個兒子。而這條小龍還進入了王宮，和女王相愛。他肯定不允許，女王和小龍逃跑了，他派德裏克追回女王，并讓巫婆封鎖女王的記憶。”

“不過，那之後我也開始了我的計劃。”

“現在德麥尼亞的瘟疫是當年黑氣的殘餘造成的。因為之前我給國王下藥，導致國王突然病逝，可能那時太年輕有些地方處理的不是很好，讓女王對我生疑，所以我不能離開維洛迪斯城中心。于是就讓布雷恩去解決瘟疫，并留下線索讓你們找到我。”

“等等。”衛段北問，“那為什麽你現在能出來？”

“自然是無所顧忌了。”斯科特笑道，“我知道寶石在巫婆那，但我們拿不到，便只能依靠你們。我慫恿女王殺小龍，讓你們有危機感，那麽你們就會從巫婆那知道女王失憶和恢複的辦法，你們就會來到這。恢複記憶的女王不會殺了小龍，而小龍在女王的看護下也不會傷害維洛迪斯。這才是最好的平衡。”

滅亡永遠都不會是好結局，只有互相牽制才能擁有平衡。

這也是斯科特家族幾代人苦苦尋求的完美平衡點。

“所以，你告訴惡龍巫婆讓女王失憶的事，是為了讓我們抓到巫婆。”許仁說。

廖梧帶着懷疑的口吻：“巫婆能操縱黑氣是真的嗎？”

“我打聽到是這樣的。巫婆和一個人做了交易，使她得到了操縱黑氣的能力，但也只是操縱。如果一個人被她操縱的黑氣入侵，那人體內的黑氣是無法去除的。這個能力很危險，也不知道國王那老頭怎麽會同意和她一起。”

許仁突然問：“你幫我們沒有條件？”

斯科特聽了笑道：“當然有。巫婆在你們手上吧，我要她。”

“雖然我們不得不幫你，但我也有個要求。”此話一出，衆人的目光都向許仁看去，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有廖梧明白，他說，“我希望你能多多關照一下礦工隊的巴頓，起碼別讓他被趕走。”

之前許仁他們與巴頓簽下那個協議，其中有一條就是讓他呆在礦工隊，現在他因為光石的事得到女王賞識，可将來就不一定了。以防萬一，他們給巴頓找了個靠山。

“可以，這并不是難事。”

“我們到這後怎麽進王宮？”路顏問。

“雖然女王對我有疑慮，但斯科特家族的權力是開國國王賦予的，把你們帶進去不算難事。”斯科特說着，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小巧的王冠。

“當初小龍送給女王的紅寶石就是鑲在這個王冠上的，如今也該由它結束一切。”

廖梧從口袋中拿出紅寶石，他接過斯科特的王冠，将寶石鑲在上面。紅寶石與純金王冠如此相配，好像天生就是這樣。

異變突生，一只箭矢射過來，帶着王冠和寶石一同遠離，釘在樹幹上。一個士兵取下王冠交給射箭的德裏克。

“斯科特，終于被我抓到你與惡龍勾結的證據了。”

“德裏克。”斯科特面色陰沉看了德裏克一眼，而後卻又笑起來，“百密一疏，沒想到你居然在這埋伏着。”

“斯科特先生動用權限讓那麽多人出城，不發現才奇怪吧。”

正常辦通行證的流程不會像他們這麽快，得需要幾天，還有可能被其他人知道不給通過，所以當時斯科特是直接用權限辦的。

斯科特皺眉，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問：“你們不是從南門走的？”

“當時有人說南門在維修過不了。”廖梧回答。

現在看來，斯科特在南門有人，而德裏克發現了，故意說南門維修，好抓住斯科特把柄。

這點斯科特也想通了：“德裏克，就算女王失憶了，她也不會喜歡你的。”

德裏克冷笑：“但要是惡龍沒了，她也只有我一個選擇。”

兩人說話之際，斯科特手背在身後，悄悄遞給廖梧一個徽章。他低聲說：“他們人多，我掩護，你們先跑，有機會再去拿寶石。”

斯科特朝包圍圈扔出一個瓶子，瓶子炸開，産生一場小型爆炸，包圍圈出現漏洞，幾人拿出武器，從漏洞那突破。

斯科特并非那種柔弱的貴公子，他學過武，也在身上藏了不少武器。他反手一個飛镖扔給士兵們，手上冒出蝴蝶刀朝其他人招呼上去。

借着雨水的遮擋和斯科特的掩護，幾人平安離開。

“德裏克大人……”

有個士兵出聲詢問，德裏克打斷他：“不管他們，先把斯科特帶走，然後直接上山。”

廖梧幾人躲在樹林中。那邊漸漸沒了動靜，他們推測斯科特應該被抓了。随後，幾人看見德裏克帶着士兵向山峰前進。

斯科特雙手被繩子綁住，身上的武器被搜走，此刻頭發淩亂，扣子在打鬥中散開幾枚，頗有些衣衫不整的樣子，顯得十分狼狽。

德裏克分出一些士兵将他押回維洛迪斯。

因為斯科特畢竟還是個貴族，德裏克此時忙着去殺惡龍沒時間把證據交給女王，所以暫時還不能給他定罪，只好先把他關押在一座石頭房裏，外面有幾個士兵看守。

房子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斯科特在裏面安靜地坐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牆邊的一塊石頭突然松動，被緩緩移開。光線穿透進來，讓斯科特已經适應了黑暗的眼睛不自在地眯了一下。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洞口爬進來。

“斯科特先生。”是伊米莉。

斯科特站起來，他很是意外：“你怎麽……”

“我在外面看到士兵把先生關在這邊，就知道肯定大事不妙了。先生是老師的朋友，如果先生出事了，老師肯定會很難過，老師難過我也難過，而且先生對我也很好。所以我就過來救先生了。”

十五年前斯科特從那地方離開後，就把伊米莉交給布雷恩撫養。他認為自己并沒有能力照顧她，而且在他身邊長大也會給她惹來不必要的禍端，他也沒告訴她當年的事。

因此，伊米莉只知道斯科特是布雷恩的朋友，一個對她很好的大哥哥。

她不會知道她的父母死在維洛迪斯與黑龍間的博弈中，不會知道艾唯拼盡全力只救下她一個，也不會知道斯科特在黑龍底下說的“她是我妹妹”。

她也該永遠不知道。

伊米莉說這些話時還帶着點驕傲和自豪，她接着說：“剛好這座房子我之前來過，知道這邊有個被石頭擋住的狗洞。”

伊米莉解開綁住斯科特的繩子。斯科特眼神溫柔地看着她，就像曾經的艾唯看着他。他摸摸伊米莉的頭，頭發全濕了，身上估計也好不到哪去，看樣子是沒打傘就匆匆趕來的。

“伊米莉，我不走。”

“為什麽？”

“還記得那些去過診所的哥哥姐姐們嗎？哥哥如果出去了會很麻煩的，況且哥哥相信他們能做到，然後把哥哥救出去的。”

伊米莉皺着小臉：“所以這也是我不能管的大人的事嗎？”

“不是，這是一種責任和約定。”斯科特半蹲下，這樣他和伊米莉在同一水平線對視，他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我倒希望你永遠也不會擁有它。”

“為什麽？”

“因為……”斯科特從脖子上取下挂着暗金色寶石的項鏈。他想起黑龍對他說的話。

抱歉啊，黑龍大人，我可能不能成為您所說的令所有人都為之驚嘆的人。我已經在仇恨和責任間變得麻木。

我無法放下仇恨去成為很好的人，我會因仇恨而去殺害、去折磨那些傷害我們的人。

我辜負了您的期望。對不起……

“如果有的話，這對你來說不公平。伊米莉應該是要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孩子，太重的責任只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樣的責任只需要我一個人承擔就好，不需要你。”

伊米莉只是一個在十五年前的陰謀中失去了雙親，被他認為成妹妹的普通孩子，她不姓斯科特，沒必要背負重擔。

斯科特把項鏈給伊米莉戴好，兩顆暗金寶石碰撞，仿佛是過去與現在的對接。

“這兩顆寶石，一顆是黑龍一族的庇護，庇護你一生無病無災，一顆是斯科特家族的庇護，庇護你一生平安順遂。”

“所以，伊米莉只需要好好地長大，開心地、無憂無慮地長大就好。你最終會成長為令所有人都為之驚嘆的人。”

一切的一切恍若重合，又恍若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