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父子
蕭朗一屁股坐到地上,整個人混混沌沌。
太後悄然離去。
片刻後,尹忠聽說臨江王受了傷,帶着兩個小太監親自來慈寧宮接人。
他分明自作多情了。
臨江王壓根兒不需要攙扶,就算受傷,也半點沒有收斂身上那股子氣死人不償命的頑劣。
說實在的,他挺佩服這位王爺,跟太後死磕了這麽多年也不肯低頭,那得多喜歡玉檀公主啊。
啧啧啧……
尹忠沒察覺心底的贊嘆脫口而出。等他意識到時,捂嘴已來不及。
坐在地上的蕭朗用力戳了戳他的肚子,仰頭看向他:“尹公公,你越來越像一頭熊了,這肚子上可以割下三斤肉炸油吧。”
尹忠不以為忤,彎腰應道:“都是托王爺的福。別說三斤,若是王爺想要,奴才願意割五斤。”
蕭朗收回手,笑着解開膝蓋上打了死結的衣袍角,“哈哈,你可真是個活寶,算了,你取笑小爺的事小爺不計較了。”
起身在他肩膀重重拍了一掌。
尹忠忙作揖道:“王爺海量。”
一時卻頗為不忍,偷偷按了按眼角。王爺還活在十七年前呢,連稱呼都不肯換,就和對玉檀公主的感情十七年沒有變過一樣,真是長情。
見蕭朗身上濕噠噠一層,忙道:“王爺趕緊随奴才去換身幹衣裳,這要是受了寒,皇上又該心疼了。”
蕭朗已大步流星走到前頭,臉上再不見半絲笑容。
等到乾清宮,皇上讓尹忠取了一件自己的常服給他換上,上頭繡着雙龍戲珠的圖案。
蕭朗又嘴欠了。“表哥也不怕我謀朝篡位,居然讓我穿龍袍。”
皇上搖了搖頭,想拿話噎一噎他終究沒狠得下心,只好默不作聲。
別說他瞧不起他,就他這樣因為一個女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還想當皇帝?皇帝沒有癡情的,即便癡情,這龍椅也坐不長。
他的父皇對韻太妃癡情,還不是差點将大景江山拱手讓人。
“表哥別這樣看我,再怎麽樣日子都得過下去不是。”蕭朗看出他眼底的憐憫,不願自己連一絲尊嚴都不剩。
他甚至又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表哥近來怎樣,聽說可是多日沒去後宮了,嘿嘿。”
那笑聲讓皇上氣結,真是白心疼他了。不過這也是他同這個表弟親近的原因,不管心情如何,從不愁眉苦臉。反倒是他自己,經常悶悶不樂。
“你說到底怎麽回事?前些日子太後還答應朕,允許玉檀出宮開府,怎麽轉眼又改了主意,将三思閣圍了起來。”
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們被下了鴛鴦血咒。若我們沒有醒來,她當然不在乎幽幽去哪,反正不管去哪都看不見對方。
蕭朗臉沉了沉,刻意轉了個身。“太後和皇上商量了嗎,讓悅兒認祖歸宗的事。”
“朕也要同你說。上個月玉檀突然來找朕,說和瑤光訂了娃娃親,結親的姑娘就是靳五小姐靳漣。不巧她眼下失蹤了,等找回來估計玉檀會将她接到身邊。但這件事太後不同意。”
皇上說到這頓住,瞟了瞟蕭朗變幻的神色,話中似含抱怨之意:“朕真是不明白,她老人家在朝政之事上英明果斷,怎麽非得在兒女們的親事上固執己見。”
皇上提起這事甚是心煩,五官幾乎全擠到鼻子附近。
“你說這事該怎麽辦?如果玉檀堅持讓悅兒娶靳漣,只怕這認祖歸宗要變卦。”
蕭朗費了好半天才消化掉皇上話裏的意思。
按照太後的承諾,會讓蕭君悅十八歲回蕭家,然後他們父子相認。如果幽幽堅持要讓靳漣嫁給悅兒,太後便要在蕭君悅回歸蕭家之事上下絆子,甚至,還要一直關着幽幽。
這怎麽能行?他還期待着跟幽幽重逢呢。
暗自磨了磨牙。
“皇上,我這個當爹的親事都沒着落,做兒子的有什麽可急的。先讓他做回我兒子再說,至于他的親事,回頭再議。您不也說那臭小子只對練武有興趣嗎?”
皇上聞言,恨不得拊掌贊妙。他這個表弟真是太有才了。
蕭朗見他龍顏大悅,試探着問道:“表哥,能不能讓幽幽搬出宮去?她住在宮裏實在受罪。”
說完,難得地做出一副苦瓜臉。
皇上睨了他一眼:“你以為朕不想。說起來朕還嫌丢人,才答應她出宮,結果第二天太後就派了羽林軍過去,那個安懷朕又使喚不動。”
提起安懷他就餘怒難消。
身為禁衛軍大統領,卻不聽皇上號令,多堵心。
蕭朗明白皇上夾在當中的為難,他也只是妄想罷了。如今他最後悔的就是,沒有早點将幽幽直接擄走,若是将她藏了起來,鴛鴦血咒失效了太後也不會知道,就沒有眼下這些麻煩。
可惜,錯過以前那麽多機會,如今再想帶幽幽走,難比登天。
但也不能天天幹瞪眼什麽都不做。
“那就請皇上幫我多看着些,讓尹忠時不時過去瞧瞧,免得她缺什麽都沒人知道。”
“還要你說,朕還是她哥哥。”皇上這會很想踹蕭朗兩腳。
忽然,尹忠站在門外高聲禀道:“啓禀皇上,羅護衛求見。”
沒等皇上應聲,蕭朗“咻”的一聲飛到房梁上。
皇上撣了撣飄落下來的拂塵,這才發話讓羅毅進來。
羅毅将目光從門檻處一攤水跡移開,擡腳跨進燈火通明的殿中。
“這麽晚過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皇上剛一開口,羅毅便微微愣了一下。他怎麽覺得,今天皇上看他的眼神格外和藹。
将疑問暫且放下,彙報起正事:“臣已派人去了錫城,大概要過段日子才有結果。”
皇上垂着眼皮無甚反應。
這是不關心,還是心不在焉想別的呢?
羅毅繼續道:“臣調到乾清宮有些時日了,想和皇上說幾點淺見。第一是關于羽林軍的。臣以為,羽林軍的戰鬥力堪憂,身手連神機營的探子都比不上,大概是安逸得太久之故。”
羅毅輕飄飄一句話,說得皇上如打了雞血,瞬間振奮起來。
“你說詳細些。”皇上的臉瞬間變得溫柔無比。
羅毅名義上是乾清宮的侍衛,卻只是個幌子,不必進宮日日應卯。他将這個不能見光的孩子放到身邊,正有培養左右手之意。
方才的話實在讓他驚喜,他再一次對這個表侄有了新的認識。
原來他不止身手非凡性情沉穩,還有遠見卓識,是個難得的将帥之才。這樣的人才堪當大用,怎麽可以浪費?幸好沒有聽太後的将他丢在羅家不聞不問。
羅毅幾不可察皺了下眉:“關于這點也沒太多可說的,禁衛軍裏的情況相信皇上比臣清楚。”
這番态度可算對聖上不敬,但有些話不能說穿。若皇上不想争,他又何必枉做小人。
做卻是可以。
三萬禁衛軍掌握在太後手中,實乃大患,關鍵要看皇上自己的态度,想不想充實手底下五千虎贲衛。
昭仁帝瞬間懂了他的顧忌,時移世易,當初的臂膀已是今日的桎梏。
他從父皇那裏接手大景江山時,朝堂內外根本就是個爛攤子。用了整整十六年,才讓大景有了幾分安定模樣。
可這不夠啊。他胸中還有大志,他要做個中興之帝,還天下百姓一個海清河晏的錦繡江山,還祖先宗廟一個繁華盛世的大景王朝。他希望待他駕鶴西去之時,內閣給他定的谥號是“文武睿宣”等字,他的功績尚未至臻,他的宏願尚未達成,他怎麽就退縮懈怠了。
皇上激動得從書案後頭跳起來,“那你說,該怎麽解決?”
羅毅頓了頓,一臉平靜道:“辦法有三個。一是換防,讓禁軍和西山幾個大營的兵力輪換進宮值守,不過這個法子涉及到的各方關系比較複雜,不容易實現。二是加強訓練。臣有個建議,從禁軍和西山南山幾個大營的士兵中抽人定期比試武藝,每個月從相撲、舉重、騎射、步射、馬槍等項目中選取一個,定下彩頭,每月前三名可贏取。比拼時間一長,京城防衛就上去了。第三個辦法也要建立在第二個辦法基礎上。那就是新成立一支衛隊,成員就從目前京城所有士兵中抽調,挑出最精銳的,比如每次比賽的佼佼者。過上三五年,這支軍隊會成為皇上最鋒利的匕首……”
羅毅說到這,忽聽“啪”的一聲,皇上重重拍了下紫檀木書案,興奮得忘乎所以。
他甚至從書案後走出來,深深看了羅毅兩眼,然後在中空處來回踱步。
這麽晚了,皇上仍穿着十二章衮服?羅毅默默擡起眼簾,視線不經意在殿內逡巡一圈。
等了一盞茶的功夫,皇上依舊雙目發直,明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羅毅無奈,看來今夜不适合談下去。
他走到殿外,同尹公公交代一聲,邁步下了臺階。
等走到廊庑下,随口問起值夜的侍衛:“怎麽乾清宮這個時候還有客人?”
那人知道羅毅是虎贲衛裏的,近來頻繁出入乾清宮,想賣他個人情,壓低嗓子道:“是臨江王來了,小将軍可千萬別透露是我說的。”
羅毅順手塞給他兩個銀锞子,什麽也不說便走了。
一路上,羅毅都在想跟着孔家人去廟裏的那個所謂“臨江王的女兒”。
這個小姑娘實在沒辦法忽視,因為,康府後花園牆上的爬山虎,已經長瘋了。
還有,孔家之前派人來查康府如今的主人,聽說小丫頭說自己是從康府逃走的。
那她究竟知不知道,康府是他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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