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也許

第29章 也許

魔族的身體恢複能力遠遠超過人類。

卡洛斯醒過來沒什麽不适,甚至都沒有發燒。

就僅僅是感到疲憊。

卡洛斯算是那種不太容易睡着的類型，也不怎麽能僞裝，醒了就是醒了。他睜開眼睛,忽得發現自己身上換了一條衣服,純白而幹淨，沒記錯的話,是神殿裏面發下來的制式服裝。

好久沒穿了……

都有點不适應。

純白的衣服放在他身上合适極了。布料帶着一股神殿特有的香薰味兒，都是放松心神的藥材熏出來的,聞着高貴又柔軟。卡洛斯臉上流露出一點懷念，他淺淺地呼吸,卻因為香料裏面含着的淡淡聖光力量感到排斥。

“你醒了。”

“嗯。”

卡洛斯回過頭,他是有說話的時候直視對方這一習慣的。

在醒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反應過來,房間裏還有另一個存在——正常的嘛,畢竟他是一只魅魔，沒人看着是不可能的。

他也能感受到扣在身上的厚重鐵鏈，以目前的力量,絕無掙脫的可能。

“你救了我。”卡洛斯若無其事地說,盡可能地不去直視安缇涅的眼睛。天使看起來很像人類,但終究不是,他們更接近神明的範疇,可以輕易辦到許多人類做不到的事，比如讀取情感進行審判，“你是教堂的人嗎？為什麽要幫我？”

他比普通人更了解安缇涅一點,知道他幾乎是一臺聖光驅動的機器。善良和憐憫只是光明神的特質,其實很少出現在天使的身上。

“是想問什麽嗎？”卡洛斯仍舊不太擅長說謊，他的心髒開始加速跳動,說話變得愈發緩慢，還很虛弱，把心虛兩字寫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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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卻無端地有些沉默。

他真的覺得，眼前這只魅魔……

很古怪。

王都出現魔族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而神愛世人，世人裏面又不包含魔族。魔族沒人權，在卡洛斯醒來前，安缇涅很簡單地“看”了一遍卡洛斯的靈魂。

本意是想要例行公事，确認一下這個魔族背後有沒有別的陰謀，結果在靈魂被聖光穿透的剎那，他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

一些……被使用過很多次的東西。

安缇涅從沒見過和聖光如此契合的靈魂，契合到不像是魔族的靈魂，更像是那些被聖光洗禮了很多次的、神殿的聖職人員。又如此殘破，千瘡百孔，茍延殘喘，只留下一點破碎的淡藍色弧光。聯想到這只魔族的身體狀态，稱得上一句堅韌不拔。

原本那應該是一只很漂亮的靈魂。

那麽清澈的藍色，他只在一些品德高尚的人身上見過，而且……讓他想起故人。

安缇涅深深皺眉，本來就不喜歡魔族和聖光這個詞碰上。那位和這只魅魔的對比更是強烈。

他幾乎産生了屬于人類的情感波動，不經意瞥了一眼眼前這只魅魔，說不上是什麽情緒。

卡洛斯對安缇涅的想法一無所知，因為沒有得到回答，他低着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身上的鏈條。手腕和腳踝上都扣上了金屬環，長度很短，幾乎只能在床上活動。鐵環的外部似乎還生鏽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可憐人留下的血跡，在瑩白的手腕上顯得格外猙獰。

他在想蘭托的事。

記憶恢複了不少，他在水牢裏思考這些打發時間，很快就想到蘭托即當初跟随他的死魂靈，似乎也是現在的宮廷魔藥師。

他看起來很年輕，卡洛斯并不質疑他的成就，只是始終無法理解對方為什麽要來找他。

甚至……也許他的複活也是他主導的。

為什麽？

卡洛斯想了很久，并未在記憶裏找到蘭托，或是和蘭托相似的人。可他幾乎可以确定對方對他有所求，有所指望——便意味着一定在什麽時候産生過羁絆。

這愈發讓人疑惑起來。

卡洛斯慢悠悠地整理過分寬大的袖口，直到把鏈條都遮住。

一擡頭，便和安缇涅的眼神對上了。

“……”

天使還是和以前一樣，從來都不理解情感，一雙金色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完全沒考慮過，大部分人是無法承受這樣的注視的。

“你是魅魔？”安缇涅問。

“是……”卡洛斯正發呆，随口就回答了。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問那麽基礎的問題，他以為魅魔的角和尾巴足夠明顯了。

但馬上他就後悔了，“我……”

“你懂神國的語言。”安缇涅死死地盯着他，如果眼神能夠殺人，那麽卡洛斯現在已經被刀子剖開身體了。

卡洛斯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點。

他的皮膚感到灼痛，過于強大的聖光能量逸散出來，有種燒傷的感覺。

“我……信仰過一段時間光明神。”卡洛斯阿巴阿巴了一陣，沒有給自己找到合适的理由，“很好奇通用語，學了一點點，就一點點。”

“……”

安缇涅的表情很稀少，但此刻還是有股說不上來的扭曲。

——神國通用語不是随便一個信仰者就能學的。

卡洛斯便看見安缇涅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冷漠，就像在看一團已經死去的生物。

他倒是已經習慣這樣的敵意了，并不感到恐懼。卡洛斯頓了一下，沒選擇說謊，而是慢吞吞地講一些發生過的事情。

“光明神很仁慈，事實上我見過一些別的魔族信徒，只是比較少見。神愛世人，但不愛單獨的人，自然也不會恨單獨的人。”卡洛斯不知道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眼尾微微下垂，帶了點穿透了時間的疲憊和無奈，奈何這張臉太年輕稚嫩，帶着點天然的魅魔風情，“所以角落裏總是會存在一些不被容納的事情。比如像我這樣的？”

話音的末端在挑起的疑問句裏結束了，卡洛斯有些懶散地笑了一下，又覺得好像想起的那些事情都已經很久遠了，時間早已替人掩埋了一切。他結束了話題：“我現在已經沒有信仰了。”

安缇涅又沉默了。

他覺得這很沒道理，信仰只有0和1的區別。假設魔族能信仰光明神，他并不理解為什麽還能夠在投入光明神的懷抱又脫離出來。

但是心裏又好像有另一股火焰燃燒起來了，是完全陌生的感覺——安缇涅忽然感到好奇。就像一個誘人不知不覺堕落的深淵，誰都知道很危險，可站在邊緣的時候，确實也會感到興奮。安缇涅知道很多堕落的案例，大多都從好奇開始。

魔族的話都不可信，這是他從有記憶起就知道的某種真理。

但眼前這只魅魔似乎有哪裏不一樣。

安缇涅微微皺眉。

他發覺自己是願意聽他講那些半真半假的故事的。

卡洛斯撥弄着鐵鏈，貼在床邊，勾搭到了床頭的一個空水杯。他摸着杯沿，裏面什麽都沒有，于是只好擡起頭，看向安缇涅：“請問……”

杯子飛了出去。

與此同時還有裝着水的水壺。

安缇涅不屑于在這種小地方為難別人，他控制水壺，往杯子裏倒水。

清澈的水聲在房間裏格外明顯。

那一瞬間，卡洛斯不受控制地蜷縮了起來，無法描述的恐懼感吞沒了他，瞳孔瞬間就放大了。

“嗚……”他咬緊牙關，肌肉不斷收縮顫抖，手指曲張，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明顯，連帶着鐵鏈也嘩啦啦地響動。卡洛斯窩在床邊，神智不清地微微搖頭，好似一只被雨淋濕的小貓。

安缇涅頓了一下。

他不懂，方才還顯得十分懶散的小魅魔，為何會忽然變現出極端的痛苦和恐懼。

他伸出手，試圖探究發生了什麽。

但他沒能做下去，因為小魅魔擡起頭，短暫地看了他一眼。

那不能說是清醒的一眼，忽然爆發出的某種折磨似乎壓垮了他的理智，但也因此逼出了靈魂更深處的東西。刺開懶散溫和的表面，露出筆直堅硬的、可以劃傷他人的內裏。不像魅魔，只會讓人想起兇猛的困獸。

卡洛斯很少做決定，總是會給人一種讓他做什麽都願意的錯覺。

但當他決定了什麽，便誰也不能改變。

“唔……”他用力閉了閉眼，把理智找回來，“抱歉，我現在可能有點害怕水的聲音。”

冷靜，克制，乃至近乎冷漠地無視自己的痛苦。

“應該不是什麽問題。”

他強迫自己放松下來，仿佛不願意更多地展露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卡洛斯并不覺得自己會因為水牢就開始害怕水，所以大概是這脆弱體質又開始犯某種病的緣故。鑒于之前出現的怕光怕風毛病，估計過一段時間就自己好了——

希望如此。

卡洛斯小小地吸了口氣，好看的眉皺起來，頗有些擔心自己得了恐水症——可他應該沒被奇怪的東西咬過——除了那只吸血鬼。

總不會吸血鬼身上有病毒吧……

恐水症可是絕症。

一只溫和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力量流淌。安缇涅說出了之前就已經有的判斷：“你的靈魂有缺，會體會到更多的痛苦與疾病。”

卡洛斯：“嗯。”

“是豢養你的人做的？”

“啊……”卡洛斯想起死魂靈，想起蘭托，又想起更古早的一些事，“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