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完美

第30章 完美

卡洛斯：“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他停頓了一下：“不一定真。”

安缇涅做了一個不太符合天使的動作,他挑起眉，很是張揚地看了卡洛斯一眼，像是允許他開始瞎編。

卡洛斯清了清嗓子,穿着教堂的衣服讓他想起一些過去的事,一些他曾經以為自己忘卻的事。

“我第一次接觸光明神的信仰……大概是十歲。”

……

他是孤兒。

神殿的人說，他以後會成為一個很有用的人。人人都敬愛光明神,也敬愛光明神殿。作為騎士預備役，他們以後也會成為光明的一部分。

卡洛斯那時候想,真好啊。

沒有哪個少年不喜歡耀眼而光明的未來。

他那時候就穿着神殿發給每個少年的白衣，是制式的。卡洛斯身量高,又瘦,恰好沒有他合身的衣服了，于是只能套上一件更小的,白皙纖細的小腿總是露在外面。

神殿會檢查他們的儀态,總是不準白衣上沾上泥點。

卡洛斯出身在小山村，野蠻生長，總是更活躍,于是時常吃罰。

但很快,他就發現了衣服短的好處——提起褲腳更方便,曬幹也更快。

他可以在雨天偷偷溜出去,光着腳,只穿最少的布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奔跑一圈，然後把新鮮的蘑菇與野果采回去送給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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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

卡洛斯忽然恍惚了一下。

這真是一個很陌生的詞。

聖騎士……是沒有朋友的。

……

“你是很有天賦的孩子。百年,不,千年難得一見。”

卡洛斯眨眨眼，看向面前的紅衣主教：“你會為我自豪嗎,老師？”

他的老師并未回答，一雙年邁的眼裏反而流露出了些許年輕人看不懂的沉重，連身上的紅衣，都顯得沒那麽鮮亮了。

“卡洛斯。”

“嗯？”

“你以後會成為很耀眼的人。”卡洛斯看着他的老師，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說這個，“你不能有缺點，不能有弱點……你要成為完美的人。”

“要成為，對光明有用的人。”

卡洛斯不明所以。

他那時候還小，卻已經獲得了許多表彰，總是會有人誇贊他絕世的修行天賦，豔羨他所站的位置——雖然年紀很小，卻已經成為聖騎士的一員了。

多麽光鮮亮麗啊。

他們說他遲早會成為最完美的騎士。

彼時卡洛斯正在訓練劍術，他騎在馬上，熟練地用巧勁掀翻對手，劍尖點到為止地落在對方胸口。陽光襯着晶瑩的汗水，淺色的發絲讓他看起來格外耀眼。卡洛斯聽到掌聲，但他卻沒有別的表情，沒有喜悅。

對于他的出身來說，命運似乎饋贈了他太多禮物。

……

卡洛斯自然不能和安缇涅說實話。

那些事情，都是不會記錄下來的，從他成為一個光明神殿的象征起，他的過去就全被抹消了，轉而出現的是一個全新的“卡洛斯”。

小山村的孤兒是不夠格的，他會出生，也只能出生在一個優渥的、信仰堅定的貴族家庭，熟悉一切禮儀，高貴又美麗，簡直是一只裝在玻璃瓶裏的陶瓷貓咪。

雖然他需要扮演的是獅鹫。

“我的老師。”卡洛斯竟已經想不起他的面容了，他很努力地回憶，卻只能模糊地憶起一張蒼老可靠的面容，似乎每個紅衣主教都長這樣，“他說光明神是包容的，神無私地分享光與熱，需敬愛祂。”

安缇涅和魅魔對視了一眼，發覺這一刻，小魅魔都眼神虔誠得不可思議。

好像信仰真的刻入過他的身體。

“可你是魔族。”

“噢。”卡洛斯從回憶裏脫離出來，“是的。也許這是我脫離信仰的原因，我發現我所相信的，都是一個個謊言編織成的美好幻景。”

安缇涅決不認同：“聖光絕不是謊言。”

“聖光當然不是，可其他的呢？”卡洛斯平靜地說，“我不能接受我自己便是謊言本身。”

“您應該知道……神殿，和神明本身，是不一樣的。”

“後來我的老師死了。那之後發生了許多我從未想過的事，我才意識到我的老師算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保護了我。”

安缇涅想了想，一個能夠收養教導模組的神殿中人，或許不應該稱為好人，而應該叫聖人。

他捕捉到小魅魔話裏的一點漏洞，但與生俱來的讀取情感的能力告訴他，這只魅魔說的話都是真情實感，在什麽時候，确實發生過那些事。

“你可以告訴我，你老師的名字。”安缇涅想着查一查。

“我不記得了。”卡洛斯回答，“我的部分記憶被洗掉了。”

記憶清洗術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安缇涅立刻就想到小魅魔那千瘡百孔的靈魂，但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那麽紊亂的靈魂，一次記憶清洗不會如此。除非……

發生過很多次。

……

他們期望一個完美的作品。

而人類，活着的人類，絕無可能做到完美。

只有欺騙，僞裝，謊言包裹着另一個謊言，直到再也看不出本色。

卡洛斯就是讓他們的一個作品。

彼時魔族剛開啓兩個世界的通道，被人界的肥沃震驚到，戰争打響。也許是天生在地理環境極差的地方生長的緣故，魔族人人都可以修煉魔力，一只低等魔族就可能滅了整個村莊。

而且人們也意識到了一點。

人類也可以修煉魔力。

聖光很考驗天資，魔力就不一樣了，只要不怕死，只要忽略那些無法被預測的副作用，誰都可以變強大。

一時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到力量的蠱惑，選擇吸收魔力，然後堕落成一只又一只的低等魔物——人類的身體，沒有辦法像魔族一樣承受充滿攻擊性的魔力。

內憂外患，人類幾乎要被自己人打倒了。

神殿的尊嚴被極大地挑戰，甚至冒出了不少小型教團，讓人投向光明神的反面。

卡洛斯見到了很多那樣的悲劇。如果光明神不存在，如果……如果魔力不會對人造成任何影響，或許他也會投身那些組織，進行反抗。

可惜沒有如果。

神殿當時已經焦頭爛額，但他們從不向外人展示那些爛攤子，仍舊像往年一樣，維持着高額的開銷，像聖騎士團這種裝飾門面該有還是得有。就連被推出來的卡洛斯，也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神殿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必須有個人站出來，代表神殿，代表他們需要的光明神，向人們說明聖光的力量。

卡洛斯乍然知道這件事時，也有過小小的喜悅。

誰不喜歡當英雄呢？

手握寶劍，拯救世界，每個少年都會幻想過的英雄情節。卡洛斯也不例外，他那時候才只有十八歲，天賦一等一的好，神殿的老主教也沒有辦法在聖光力量上勝過他了，劍術也極佳，僥幸前任騎士團團長一次。

他有驕傲的資本。

卡洛斯想，他被選上當英雄，也是應得的。

但很快，他就發現，事情不是他想的這樣。

神殿不需要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已經徹徹底底的，可以被丢出來當做“英雄”的人物。卡洛斯雖然天賦強大，但等待他成長實在需要太長的時間。何況自古就有天才長廢的情況，誰也不能保證，在以後需要用的日子裏，卡洛斯足夠聽話，足夠強大。

他們需要一個，奇跡，一個現象。

活生生的人是不需要的。

一批為了學習聖光，保護人民的少年騎士，最先的挑選資格竟不是看重天賦，而是顏值——或許在很久之前，神殿就已經準備制造一個門面。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局勢會惡化地那麽快。

卡洛斯于是想到阿維德。

好像就是一位阿維德的出現，戰争全面打響了，神殿不得不加快了計劃的推進。

但他不怎麽恨阿維德。

……也許曾經恨過，在自己沒有辦法反抗一切的時候，他開始仇恨一切外界的因素，把恨放到魔族身上。如果不是魔族入侵，他又怎麽會遭遇後來的一切。可後來，他看見魔界的慘狀，知道這次戰争，并非全是他們挑起。于是他開始恨神殿，恨那無所不能的聖光，如果不是信了神殿，他也不會……要是聖光真的你們強大，為什麽不能拯救所有人呢？

可這些無非也就是逃避罷了。

他還是心軟，他還是想要結束那混亂的一切，哪怕自己包裹在謊言之中，他也選擇了燃燒靈魂，獲取更強大的力量，而不單純的做一個花瓶。

哪怕他知道。

他們就是利用他的這種心态，推他走得更遠，更無法回頭。

卡洛斯見過戰亂的地方，見過殘破的村莊和哭泣的孩童，到最後什麽都不剩了，被戰争席卷過後的世界只剩下麻木。有時候他伸出手，什麽都抓不住。同行的少年有人堕落了，有人放棄了，有人堅持着，死在了前線。

他們本身就不算資質太好，除了信仰堅定，一無是處。

卡洛斯成了唯一的選擇。

“我會聽你們的話。”年少的他說，垂眸的時候金色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脆弱的陰影，抱着劍，卻是如此單薄，“只要那樣可以幫助到大家，只要這一切可以結束。做什麽都可以。”

那些人是怎麽回答他的呢？

“那樣當然最好。不用太緊張，孩子。”

“你會成為一個完美的人。”

仔細想想，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任何承諾。

許多不能言說的魔法被用在他身上，揠苗助長。好像有很多重要的東西被洗掉了，他的情緒似乎變得穩定，足夠冷靜，很難像少年時那樣感性地去做些事，也很少産生恨的情緒。

不能有缺點，不能有喜好，偏愛會産生有利可圖的弱點，于是要斷情絕愛，抹不掉的便洗掉記憶。

再後來，家鄉毀滅了，新的卷宗安靜地躺在神殿裏，是仿佛另一個人的自己。

他沒有了過去，只剩下了未來。

充滿希望，勝利的。

光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