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知夏

知夏

裴洺川手裏拿着兩個餐盤，兩個餐盤裏那個小凹槽中，各放着一個雞蛋。

郁夏掃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看向李琛。

李琛不動聲色地将方林海推遠，笑着對郁夏說，“你還記得我吧？”

雖然昨天聽過這個名字，但郁夏并沒有看到這張臉，一時間憑着自己對“李琛”這個名字的記憶，遲緩地點了一下頭。

李琛見狀，雙手交叉放在身前，朝郁夏彎了彎腰，“對不起！”

“昨天純屬意外事故，我不是要故意砸你的，還請漂亮妹妹原諒。”

男生的聲音慣常會大些，特別是一激動的時候便收不住。

李琛這一鞠躬一吼的操作，給郁夏招來了不少目光。

郁夏本來就沒打算要李琛的道歉。

說實話，要是沒有他那一個飛來橫球，她和裴洺川，或許永遠都不會有那樣近距離的接觸。

其實從某種程度上，郁夏感激他都來不及，還說什麽要他的道歉，還是這麽大陣仗的道歉？

郁夏很不好意思，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手想要扶李琛，李琛卻自己站直起來，郁夏只能匆忙收回手，在身前擺了擺，“我沒事的，你不用這樣專門來找我道歉的。”

“不是我……是……”李琛笑着伸出手，大拇指預備朝後指，突然又一下彎了腰，“啊！”

李琛尖叫一聲，只是這次他腰彎得更低，頭俯下去，隐忍着悶聲道：“阿洺你搞什麽！”

“什麽搞什麽？”裴洺川上前來，将餐盤一搭放在桌上，空出手撈起李琛，“自己缺鈣抽筋就別到處丢人現眼了，回宿舍躺着養老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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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洺川屈指敲了敲桌面，“自己的餐盤自己拿。”

李琛伸出手将桌上的餐盤捧起，“我也沒說不自己拿啊。”

兩人擡腿往前走去，似乎真心實意地只是來道個歉的。

方林海目送他們離去，又準備在郁夏對面坐下。

“方林海。”裴洺川在前面突然停步，轉身看了一眼方林海，折回來，“對了有件事。”

“川哥有事直說。”方林海笑嘻嘻道。

“你女朋友在宿舍樓下哭着等你，你還是去看一眼，外面太陽大，再站一會可能姑娘遭不住。”

方林海的笑臉一下僵硬，不僅得忙着應付裴洺川，還得小心用餘光注意郁夏的反應，“诶，她……哦，我等會就去。”

“等什麽啊，現在回去呗，你還真想讓人姑娘暈在咱們樓下？”李琛在前頭附和。

或許是想到什麽糟心事，方林海徹底站不住了，回頭對郁夏說了一聲，“同學有機會下次聊。”便從食堂大門拐出去了。

郁夏看着方林海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方才松了一口氣，一回頭，發現裴洺川也已經走遠了。

她坐下，惋惜頓時爬上心頭。

好可惜，剛才手忙腳亂地忘了自我介紹，該找機會讓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郁夏這樣想着，拿起套在透明塑料袋裏的饅頭，視線一頓，扭頭，看向桌角突然出現的一個雞蛋。

雞蛋不是随手丢下，在桌面上斜倚着的。而是被人刻意砸了砸，在底部砸出個剛好可以叫雞蛋立在原地的坑。

送到嘴邊的饅頭拿開了些，郁夏握住那個雞蛋拿起來，将剛才的回憶在腦中細致過了一遍。

然後郁夏有些忐忑地屏住了呼吸。

如果記憶沒有偏差，這個雞蛋，似乎是在裴洺川敲桌叫李琛自己拿餐盤之後出現的。

郁夏擡頭想要去追裴洺川的背影，忽而食堂的一角傳來高昂的起哄聲，十分吵鬧，她的視線被吸引過去。

一個穿着粉色裙子的女生，抱着一束花堵住了裴洺川的路。

因為位置顯眼，周圍又有不少好事的男生，聲勢一下浩大了起來。

那個女生郁夏知道，叫黎嬅，她從大一入學開始便沒停地跟裴洺川表白，幾乎全校人都知道她。

也不是第一次撞見黎嬅的表白現場了，郁夏視線緊盯着那個方向，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她居然有些不安。

就在這個時候，裴洺川後退一步，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然後背過身走了幾步接通電話。

按理來說，按照往常的節奏，黎嬅該失望地離開了。

可她依舊站在原地，抱着花束等待裴洺川。

隔得有些遠，郁夏并不能看清裴洺川的表情，只是在一分鐘之後看到裴洺川将手機拿遠，轉身走到了黎嬅面前，不知道跟她說了些什麽，接過她懷裏的花，然後把手機遞到了她的耳邊。

之後很快的，周圍響起歡呼聲。

很吵，郁夏完全聽不清在講什麽。

但看着黎嬅明媚的笑臉，郁夏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她一手用力，捏碎了雞蛋的蛋殼。

吃完饅頭以後，郁夏本來想把雞蛋一起跟着塑料袋扔掉。

但走到垃圾桶前，她猶豫了片刻，将蛋殼剝掉扔進垃圾桶，一邊念着“浪費糧食可恥”，一邊一口将雞蛋吞掉。

郁夏翻着眼皮盯着天花板嚼雞蛋。

品着事實上與正常雞蛋沒有任何區別的雞蛋，郁夏十分想不通。

為什麽這雞蛋的味道這麽怪啊？

這雞是從小拿醋當水喝嗎，怎麽一股酸臭的味道？

郁夏用力往下咽，可蛋黃發幹卡在喉嚨裏。

真噎人啊。

郁夏掏出水杯，因為喉頭不上不下的氣，表情皺起來。

*

因為要去面試，郁夏當天的午睡計劃依舊落空。

吃完飯，也就是一個饅頭以及一個意外的雞蛋以後，郁夏本來還有一段時間可以休息，但是她轉頭去了籃球場。

這次她沒有進去，停在了球場外的長椅上坐下。

球場裏面早就聚了不少人，但估計是人沒齊的緣故，大家要麽坐在地上聊天，要麽拍着球慢悠悠地在場內亂逛。

至于郁夏視線的落腳地——裴洺川。

他正盤腿坐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一旁的李琛聊着天。

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李琛表情很誇張，眉飛色舞地說個沒停，時不時還搖兩下裴洺川。

李琛：“你真的就這樣談戀愛了？跟黎嬅？我看你也沒有喜歡她啊，每次她來表白，你的視線基本上就是這樣，”李琛擡手在自己頭頂劃了一條直線，“從她頭頂劃過，然後毫不留情地拒絕的。”

“诶……有個問題，你到底知不知道她長什麽樣，要是随便跑個女生過來跟你說，她是黎嬅，你是不是都得把她帶在身邊啊？”

裴洺川想到這件事似乎頗為苦惱，“你話既然這麽多，不如去幫我拒絕了黎嬅。”

李琛撇嘴：“啧，啧啧啧，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要談的。不過這次又是因為什麽？那通電話？又是你那位異姓的老爹？”

裴洺川喉間低低地嗯了一句。

李琛：“上次是讓你簽房産過戶的協議，這次又是為什麽？”

裴洺川：“他現在除了這件事還能有什麽別的事？”

李琛想了一下，很是贊同地用力點頭，“也是。”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

突然肩膀被頂了一下，李琛突然伸出指頭，對裴洺川說，“黎嬅來了。”

下意識的，裴洺川的視線随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球場外，一個穿着卡其色吊帶裙，內搭白色T恤女生坐在長椅上，也正朝這邊看過來。

裴洺川瞟了一眼，無語地收回視線，扭頭看向李琛，“你有事？”

李琛：“我能有什麽事？是黎嬅有事，黎嬅在看你。”

裴洺川有些惱，“你是拿我當什麽弱智嗎，這人不是今天中午才見過嗎？”

“是啊，你跟黎嬅就是中午在一起的啊。”

“那是……郁，”話到嘴邊突然一頓，裴洺川加重語氣，“昨天被你砸中，你今天中午去道歉那姑娘。”

“哦——”李琛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原來你也知道她不是黎嬅啊，原來咱學校還有你記得住的女生啊。”

“郁……郁什麽啊？”

“李琛你可能是有病，”裴洺川眼皮耷拉下來，“我什麽時候說了郁這個字，你自己不要腦補太嚴重，容易得精神病。”

李琛：“呵呵。”

“裴洺川你別想糊弄我，我現在是個體溫36.5℃的正常人，天王老子來了都得說你剛才就是差點叫出那姑娘的名字了……”

李琛的話比針腳還密。

裴洺川沒再理，任由李琛說什麽渾話也不動氣不回應，只是将頭扭回來，視線自然地向前望去，然後很正好的，再次碰上了郁夏的視線。

像是一頭鯨魚發出的叫聲正好被另一頭接收到，特定赫茲的頻率裏，唯有兩頭鯨魚互相聽到彼此。

見郁夏被發現了還是不躲，裴洺川也遲遲沒有移開。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一句話也沒有的隔着整個籃球場對視着。

兩人對視了多久，裴洺川不知道。他只知道到了後面，他回想起昨天跌進自己懷中的溫軟，喉結輕動，皺了皺眉，先郁夏一步移開視線。

所幸之後人很快到齊了，他順勢站起來，接過朋友向他抛過來的球，轉手投了個三分球。

與此同時，球場外一道女生響起，“裴洺川，扣三分。”

郁夏一邊說着，一邊将手裏的樹葉撕開一條邊。

裏頭很快開打，現場不一會就變得很吵。

籃球砸板，撞擊地面，球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外，一道女聲始終伴随着一個人的投籃響起。

“裴洺川，扣一分。”

“裴洺川，扣兩分。”

……

“扣一分。”

“扣三分。”

郁夏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眼見離自己預定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郁夏加快了扣分的速度。

扣分的條件不僅限于裴洺川進球，還包括他起跳了一下，或者傳球一下。

很快，累積的分數來到四十分。

“裴洺川，扣一分，剩六十分。”郁夏扣到這裏，時間正好。

她起身，準備走去車站。

忽然籃筐邊閃過一個穿着粉裙子的女生。

郁夏一頓，認出是黎嬅。

此時正好中場休息，黎嬅捧着手裏的粉色水杯沖到裴洺川面前。

郁夏将一切盡收眼底，毫不客氣地将手中滿是裂紋的落葉對半撕開，“裴洺川，扣六十分，不及格。”

她移開視線，這才發覺被自己糟蹋的落葉，還有手心裏落葉亂飙出來的汁水。

雖然日頭正烈，想着不遠處球場內發生的事情，郁夏有一種與這個季節不相符的感受，臉頰兩側甚至背部生出一股幹燥的涼意。

她将樹葉小心捧到一旁的小葉黃楊上，雖然翠綠的落葉一看就不屬于這種小灌木，但她還是将它插進去混到其中，像是自欺欺人叫它落葉歸根了一般，卻平白無故叫那片零碎的落葉顯得诙諧又可憐。

将那片落葉送“回家”，郁夏也不用再苦于附近沒有垃圾桶，要捧着它走很長一段路。

她轉身朝前走，拍了拍手，話音冷淡，兩彎秀眉卻有些煩躁地皺起來，“裴洺川，零分。”

——“阿嚏。”

球場內，裴洺川很重地打了個噴嚏。

“裴洺川，喝水。”一旁黎嬅舉着杯子，眼睛亮閃閃地看向裴洺川。

裴洺川擡手拒絕，“謝謝不用。”

想着剛才李琛的話，裴洺川拒絕後又認真看了黎嬅一眼。

她的确是一個很漂亮的女生。

但他也實在是沒有一點想法。

說完，他走開，沒顧得上細看黎嬅頗為失落的雙眼，視線下意識瞥向球場外。

長椅上空蕩一片。

【2019年9月4日，裴洺川，OUT。】

——《夏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