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知夏

知夏

讀完腦中蹦出的想法，郁夏驚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這人有時候還挺沒臉沒皮的。

裴洺川都不知道她的郁夏該是哪兩個字，她在這裏異想天開什麽。

郁夏喉中悶悶地笑了一聲，低嘲自己。

林虞桢剛剛說是要離沙發失身的案發現場遠些，但操作臺也沒有那麽大的地方，讓林虞桢走到什麽四方無物的地界去自閉。

在一旁玩手機的林虞桢，不巧聽到了全程。

風鈴聲又響起一次，林虞桢擡眼看向玻璃窗外走遠的裴洺川。

他的頭發已經被他用紙巾擦過了，有幾縷濕發搭在額前，雖然身上沾了咖啡漬，卻沒什麽狼狽樣，走在人群中依舊出挑，冷淡的表情在陽光的照射下還有幾分矜貴的意思。

林虞桢有些感慨地站起來，走到郁夏身邊，“看在他幫我擦沙發的份上，我賞他一個好渣男的封號。”

“好渣男。”郁夏聽了覺得有些好笑，重複了一遍。

要不是在這個語境裏，好渣男這三個字讓人聽了，都會覺得是在加重肯定裴洺川的渣男級別。

“怎麽樣，現在還有胃口沒？”林虞桢看着蛋糕問。

“不太有了。”郁夏老實回答。

“那把它冰在冰櫃裏存放吧，等你什麽時候餓了再吃，或者下班帶回去。”林虞桢拍了拍郁夏的肩膀，看着進門的客人，走到收銀臺前。

郁夏轉身去到冰櫃，拉開櫃門，将蛋糕放到一個角落裏，與其它待售的蛋糕分開來，然後回到她的崗位上去。

林虞桢正在做新來客人點的餐品，郁夏将裴洺川那一桌的咖啡杯收回來，準備好餐盤等在林虞桢身邊，等她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很自然地接過，去外面送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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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時候路過裴洺川兩人之前坐過的位置，郁夏腳步略一頓，有些出神的，思緒飄回畢業的那個夏天。

熱氣随着記憶一同湧入鼻息，郁夏拖着慢悠悠的腳步，坐回高椅上。

……

——“叮！”

玻璃門被推開，幾個男生一擁而入。

“搞什麽啊，李琛，不是說了要請咱們吃飯，然後晚上去酒吧嗎，怎麽半道來奶茶店了？”一個男聲問。

李琛站在點單臺前，看着菜單，“說要請咱們的是阿洺，不是我，我只是幫阿洺招待一下你們，你們愛喝喝，不愛喝，咱們各回各家。”

“喝喝喝。”

“不過，阿洺搞什麽，為什麽突然消失啊？”

李琛數了遍人頭，跟收銀員說，“要五杯西瓜汁，謝謝。”

他一邊掏出手機付款，一邊回答：“阿洺的缺德老爹發現阿洺把他的卡拿出來了，現在估計……情況不太妙。”

“他那爹？嘶……阿洺拿他爹的卡，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他爹至于嗎？”

李琛：“至于，他當然至于，他還得靠那點錢在外面養女人啊。”

五個人走到郁夏隔壁桌坐下，郁夏嘴裏叼着吸管，小心翼翼地偷聽，心裏莫名冒出些做賊的心虛來。

“說到這裏，阿洺……唉，裴阿姨過世以後，阿洺一直就不太開心。不過……為什麽這個暑假，他開始瘋狂談戀愛啊，幾乎來者不拒。又抽煙又喝酒，死貴的酒跟不要命地往家裏搬。”那人很八卦地壓低了聲音，湊近李琛，“平時我也不敢問。阿琛，今天阿洺不在，你跟我們說說呗，阿洺到底出什麽事了？”

李琛輕蔑地哼笑一聲，“還能出什麽事，不都是為了氣他那缺德老爹呗。”

“啊，談談戀愛，喝喝酒，就能氣他了？”

李琛：“诶，這你還不知道，他那爹後半輩子都是靠裴家的錢，才将他的體面風光維持至今的，就這，他那窩囊廢老爹還不安分，不僅在外面偷吃，裴阿姨頭七還沒過，就想着挖裴家的錢，阿洺氣不過，把他的卡拿走用去了。”

“不過那點錢本來也就是裴阿姨的，遺産分配以後才打進江建卡裏的。現在阿洺談戀愛泡吧抽煙，全是為了揮霍江建挖去的那些，反正就是不想讓江建拿着裴阿姨的錢跟那三逍遙，你沒見阿洺每個女朋友幾乎人手一個愛馬仕？”

李琛說到這裏，忍不住笑了，

“別看阿洺從沒下過咱學校的光榮榜，是老班捧在心尖尖上的品學兼優好學生，但真惹到他，他也是真的挺混蛋的。你們可能想不到，江建發現卡不見，打電話質問阿洺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把自己所有的‘前女友’叫到商場，讓她們随意挑，他刷卡付費。但後面阿洺又覺着這麽花太慢了，差點帶着人去看車看房，最後還是被他那些‘女朋友’們攔住，他才沒往那邊去，只是又多送了每人幾個包。”

“江建吓得趕緊叫人凍卡，可這事被阿洺的阿公知道了，阿公派人攔了一下，這手續辦的奇慢。直到晚上，江建狼狽地跑到商場搶過卡，給了阿洺一拳……”

“啧，真是不容易，那窩囊廢也有血氣方剛的一天。”李琛啧啧稱奇。

“311號，請取餐。”服務員叫了一聲，李琛一行人止住談話，往前臺走過去。

不過時間也正好，正好夠郁夏将事情從頭到尾聽了一遍，雖然不知道裴洺川被打了一拳的後續是什麽。

但這寥寥幾分鐘，足夠緩解郁夏在那個夏天，知道自己暗戀的人性情大變的酸澀。

而在那個夏天徹底結束之前，郁夏又意外得知裴洺川回到正軌的消息，他沒有繼續就那麽消沉放縱下去，之前那些成堆環繞在他身邊的“女朋友”都一一被他趕走。

所以前幾天裴洺川突然答應了別人的告白，郁夏才會那麽傷心，以為他是真的有喜歡的人了。

直到今天，“應付電話”那幾個字眼依舊能讓郁夏頓悟，裴洺川這是又在跟他的父親置氣了。

而這回他用來塗畫纨绔浪蕩面具的畫筆顏料，是黎嬅。

不過郁夏能感覺到，自己喜歡的那個少年到底還是變了的。從前的他坦蕩，雙眼明亮，現在那雙明亮眼睛的外面，卻被一層深淵覆蓋。雖然仍舊傲氣，仍舊意氣風發，可他從前的傲氣是柔和明亮的，如今的傲氣卻冰冷，像是他将人拒之門外的擋板。

再一想之前樹下聽到的争執……

郁夏突然對裴洺川生出些同病相憐。

她定定看向咖啡店內擺放的綠植，眼斂垂下來。

原來他們的生命中都有一根刺，生來與胎盤纏在一起，名叫家庭。

*

之前林虞桢和郁夏說好，考慮到郁夏宿舍的關門時間，林虞桢不會讓郁夏負責閉店，周末她沒課的時候，下班的時間也比閉店時間早一個小時。

但今天好巧不巧林虞桢有事，下午五點便離開了。

考慮到周末的客流量，林虞桢拜托郁夏看店，但不用營業到正常下班時間，跟之前約定好的一樣，早一小時關店回去就可以，只是需要多出一步閉店的步驟。

林虞桢還承諾，今晚的工資另算，郁夏可以拿走當晚一半的營業額，月末跟工資一起發，往後若是還有這種情況，也這麽處理。

兩人說定後，林虞桢很放心地走了，離開之前丢下一句“有事給我打電話”。

晚上雖然沒有中午那麽忙，但郁夏第一次自己看店，難免手忙腳亂，心理壓力大些。

中間本來有一段空閑時間，郁夏可以吃晚飯，但她怕自己吃着的時候會來人，而今日的報酬也豐厚，還有那塊蛋糕……郁夏便想着等下班之後，回寝室再點外賣，舒服安心地吃一餐飯。

原定八點閉店，但因為一些在店裏聊天的客人，郁夏正式關門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再磨蹭一收拾，很快到了九點。

回學校的末班車是九點半，郁夏走過去，時間綽綽有餘。

但是不湊巧。

郁夏上完鎖，走到半路的時候，雨點便重重地砸下來。

趕巧附近有一條小巷，牆上支開一頂遮雨棚，下面稀稀拉拉停着幾輛電動車。

郁夏想也沒想，往裏面沖過去，拍了拍身上沾了雨水的地方，探頭往外看。

牆根處懸吊的黃色燈泡盡力地散出光芒，将陰暗照亮，也将外面瓢潑的雨勢照明。

其實這一切不是沒有預告。

早在關門前十分鐘，外面便響起了悶雷。

只是郁夏忙着洗咖啡機，一時沒注意，所以也沒有機會拿上店裏預備的傘。

郁夏估算了一下剩下的路程，要是她跑去過去，大概不過五分鐘……

——“轟隆！”

頭頂響起沉重的雷聲，緊接着，很快的，白色的閃電劈開，将黑夜劃破成兩半。

郁夏的想法一下被打斷。

伸手出去感受了一下雨點的力度，郁夏将手心的雨點甩掉，收回。

算了，還是別跑了。

郁夏盯着漆黑沒有盡頭的夜幕，不安騰上心頭。

也不知道這雨什麽時候才能停。

鐵皮遮雨棚下，雨滴砸下的聲音被渲染得尖銳，一下一下的，叫這拐角處不起眼的小巷顯得更為可怖。

郁夏不是怕黑怕打雷的人，但在這樣的環境下，還是覺得一秒鐘都難挨。

饑餓趁着這空當襲來，郁夏有些熬不住，幹脆蹲在了地上。

手裏提着裴洺川留下的那塊蛋糕，郁夏抱着盒子看了眼，又看了眼雨勢，一手解開繩子，紙盒失去束縛，一下彈開，展出裏面裝點精致的蛋糕。

郁夏拆開叉子，才舀了一口奶油。

一個想法很不合時宜地出現在郁夏腦中，讓她不自主地停下了将奶油往嘴裏送的動作。

這蛋糕……

裴洺川突然買了，又突然不要。

按理來說沒有人會做這樣的事情。

首先排除裴洺川認識她，這是他特意為她買的。

還有一種可能。

——裴洺川當時是想買蛋糕哄黎嬅的。

盡管他們分手了。

想起那個暑假聽到的關于裴洺川的事。

當時他的女友可是人手一個愛馬仕。

裴洺川這人混，但只是對他老爹混，對其他的人，他向來禮貌疏離，客套周全。

不，還有一個人在他的周全之外。

想起幾天前那個細皮嫩肉的男生。

對，還有他，叫李琛的男生。

因為自己略微跳躍的思維，郁夏一下沒了胃口。

其實要是不想到這一層，郁夏還能非常開心地吃完這個蛋糕。

起碼它能讓饑腸辘辘的自己在暴雨夜裏填飽肚子。

但是想到這裏，郁夏徹底吃不去了。

捧着這個蛋糕，保持蹲着的動作過了很久，郁夏都沒有再看蛋糕一眼，仰起頭去看遮雨棚外的景象。

這附近不是完全沒有人跡。

遠處的路燈下，樹葉被風吹得嘩啦作響，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從樹下經過，低頭趕路，急着回家。

一副簡單平淡至極，沒有任何一點美感的畫面，讓郁夏心裏洶湧地冒出一個想法——回家。

她突然，

好想回家。

她忽而想到某個下暴雨的夏日傍晚，大雨滂沱，徐汝矮小一個，站在雨裏撐着傘，半邊身子被風吹來的雨水打濕，焦急地在學校門口探頭等她的樣子。還想到回家以後，徐汝給她找出來的幹燥清爽的衣服，郁從書放在桌上冒着暖氣的姜糖水。

郁從書一邊催促着叫她們娘倆趕緊喝了，一邊走進廚房裏忙活晚飯。不多時，暖烘烘的飯菜香便飄滿整個屋子。

狂風大作的暴雨夜裏，家裏那些道不明的鈍痛被她短暫的忽略。

郁夏只想到了家裏溫暖的沙發，柔軟的大床，永遠不會被雨點濕意沾染的避風港。

郁夏心頭發脹，忽而，耳邊傳來細弱一聲叫喚。

郁夏愣了片刻，扭頭。

只見不遠處，一只被淋得濕透的小貓慢悠悠爬到郁夏身側，似乎也是來躲雨的。它不光濕淋淋的，還瘦骨嶙峋，身後拖着一長條水痕。

它靠近郁夏，目的似乎不光是躲雨。

它好像……

還非常餓。

看着自己懷中的蛋糕被小貓緊盯着，郁夏将蛋糕遞過去，“你想吃？”

“想吃就喵一聲。”

郁夏本沒指望小貓能回複，只是這個雨夜，她太需要一點聲音了。

別人的也好，自己的也好，全當是慰藉。

但是很靈性的，小貓爬了兩步，“喵嗚”一聲。

郁夏有些意外，動作一頓，而後将蛋糕放在地上。

“吃吧，裴洺川請的。”

小貓并不客氣，看到蛋糕之後，便上來一頓舔，頭上下搖晃着，吃的很急。

郁夏側着頭打量小貓。

郁夏以前被貓抓過，所以并不喜歡貓。

但是這只……

想到剛才它的回應，郁夏心裏軟下去，伸手想去摸摸它的毛……

小貓似乎并不喜歡別人的觸碰，又或者說，是對人有戒備，它立即停下了進食的動作，後退躲開。

郁夏也反應迅速地收回手，生怕被它抓了。

“行，你吃，我不吵你了。”

郁夏說完，視線移開，重新看向巷子外面。

與此同時，小貓也繼續了它的進食。

一貓一人在短暫的彼此示好之後，又拉開了距離。

看着遲遲沒有減緩的雨勢，郁夏着急起來，不停地摁亮手機屏幕看時間，又關掉，再打開。

末班車的時間眼見着就要過去，郁夏卻沒有一點辦法，只能被這愈來愈大的暴雨困在原地。

正當郁夏焦急得撓心的時候，突然發現一道巷子深處，走來一道黑影。

郁夏本來沒太注意。

直到那道黑影走進停車棚下，收了傘，站在一輛電動車旁，弓着腰，卻遲遲沒有開鎖或是別的什麽動作，以古怪的姿勢站了許久。

郁夏察覺到些什麽，下意識撇頭看過去。

那人立即低下頭，擡手壓低鴨舌帽，整張臉被黑口罩遮擋起來，郁夏完全看不見他臉上的一點皮膚，而他的另一只手……

郁夏視線下移，發覺他的手插在兜裏，似乎摸索着什麽。

腦中閃過各種社會新聞。

郁夏喉頭一緊，抓緊了手機，下意識想起身往外跑。

可餘光瞥向外面，那邊似乎也有一道黑影朝這邊過來。

！

郁夏心裏咯噔一下，有些不敢動了。

她盡力将自己縮起來，往後退，想要躲進電動車之間的縫隙裏藏起來，雖然理智告訴她沒用。

與此同時，她打開了手機的緊急撥號，摁下了110這個號碼。

小巷外頭的那道黑影突然加快了腳步，正好走到她的前頭停下，帶着踩水的響聲。

一雙球鞋映入眼簾……

郁夏心跳加快，沉重地跳動着，喉頭像是提前被那雙行惡的手箍住。

她一點都不敢擡頭看，手指離撥號鍵不過一厘米。

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帶着試探的呼喚。

郁夏的手一抖，手機即刻掉到了地上。

那道聲音磨在雨聲風聲中，格外特別，卻叫人心安。

“郁……”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