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渡川

渡川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裴洺川借了各種理由讓郁夏喝酒。

郁夏也不推脫，兩人像鉚勁似的在賭氣。

衆人見了，也只能當陪襯，一句話插不上。

而何芸算是知道，為什麽資方的助理昨天突然打電話給她，說要臨時聚餐。

名義上是為了互相認識，第二天能更好地投入工作。

實際上呢？

不過是人家小情侶的把戲罷了。

跟那些沉迷名利場燈紅酒綠的人沒什麽區別。

在心裏對郁夏的印象大大扣分，她悶頭幹飯了起來。

……

不知喝了多久，裴洺川放下酒杯，挪開視線，一副到此為止的态度。

郁夏此時興致正高，才不打算偃旗息鼓，借着莽撞的酒勁，提着酒杯走到他身側，替他滿上。

“裴總，這就喝不了了？”

裴洺川仰頭看向郁夏，一雙眼睛裏已然染上些酒氣，暖黃色的燈光籠罩着他，掩住他眼底複雜湧動的情緒，像是回到了四年前某個雨夜，空氣都變得潮濕粘膩。

幾秒鐘後，他扯起唇角，擡手攬過高腳杯，沉默着遞到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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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夏看着他的眼睛，替他倒酒，擡起酒瓶，見紅色酒液快要溢出來，她仍然不收手，快要滿杯才誇張地用力一擡杯子，酒液濺了幾滴出去。

她等他發作。

可裴洺川表情淡淡。

郁夏自讨沒趣，将酒瓶放下，嗤了一聲，“裝。”

裴洺川權當沒看到沒聽到，小心捧着杯子，完全沒有狼狽樣子，自顧自地仰頭喝酒。

裴洺川旁邊的椅子空了，那位老總說家裏有事已經提前離席。

郁夏一副誓要跟裴洺川幹到底的架勢，往旁邊一步，想坐下再跟他繼續喝。

她才剛坐下，桌子底下突然伸出一只腳，黑色皮鞋勾着椅腿往旁邊移。

郁夏身子搖晃，讷然看向裴洺川。

裴洺川彎腰俯身，接手了剛剛被她放下的紅酒瓶，替她滿杯，看她褪去鋒芒後，呆愣的表情，晃着酒杯碰了一下她的，清脆一聲過後，“郁小姐，不是說要喝酒嗎？”

……

郁夏當然沒有就此罷休，跟裴洺川一直你來我往地，直到他放下酒杯，看着杯子裏僅剩的紅色酒液揉太陽穴。

她知道他酒勁上頭了。

可她還清醒着。

略勝一籌，郁夏心裏生出快意，也識趣地放下酒杯表示息戰。

她倆一停，飯局很快也到了尾聲。

那些演員并不用操心回家的問題，裴洺川也不用。

郁夏點開打車軟件，看向一旁也在看手機的何芸，湊過去想問她要不要一起拼車。

何芸卻在她即将靠近的時候拿起電話放在耳邊，徑直掠過郁夏往路邊走。

郁夏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她剛才分明看清，何芸是在看打車軟件，屏幕上根本沒彈出來電顯示。

郁夏很快反應過來。

何芸是故意的。

她想避開她。

一瞬有些傻眼，她不知道幾個小時前還态度友好的何芸，為什麽突然變臉。

冷風吹過肩膀，她打了個激靈，偏了偏頭，很快将這件事抛去腦後，不顧形象地将毛衣往上拉，雙臂摟住自己。

之前沒覺得，現在感冒的難受勁混着酒精，讓她有些頭暈腦脹。

她得回去趕緊休息，第二天還有劇本研讀會。

打好車，郁夏走到路邊等。

躲在車後，周圍又沒人，郁夏有些站不住，于是直接蹲在地上發呆。

網約車來得格外慢。

她仰頭，看着天上稀疏幾顆的星星，視線逐漸模糊開，将那點瑩光散落成白圈。

眼皮越來越重，她努力強撐着，忽而感應到某處的視線。

她一下回頭，往右側望。

街邊喧鬧中，一輛黑色的大G安靜地停在路邊，貴氣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裏明明沒人。

但她的直覺還是強烈地指引着她，告訴她那裏有道視線望向這邊。

懷裏的手機震動，将郁夏從糾結中拉出來。

“喂，乘客，路邊蹲着那個是你嗎？”

“嗯。”

“我現在過去嗷，馬上。”

*

坐在副駕駛，郁夏一直關注着身後那輛大G。

她不是最開始就打算坐在副駕駛，企圖觀察些什麽的。

實在是她難受得厲害，想着在前面坐着，至少能不那麽暈車。

但她沒想到，網約車打轉的時候，方才那輛大G也跟着掉了頭，郁夏的視線幾次不經意往外瞥，都好巧不巧看到它的蹤跡。

郁夏頓時被吓醒了，表情凝重地盯着那輛車。

半個小時後，網約車即将到達目的地。

郁夏的心裏也隐約有了猜想。

他讓司機在離小區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提前放她下來。

網約車停得猝不及防，後頭的大G急剎車，跟在了網約車後面靠邊停下。

郁夏站在路邊，扶手看着意料中的景象，心裏的猜想算是又落實了大半。

她走過去，接近大G，敲響副駕駛車窗。

篤篤篤三下過後，她放下手，抱臂歪頭，目光灼然盯着黑色的車窗往裏看。

一秒，

兩秒，

三秒過去了，沒有一點動靜。

郁夏卻是篤定了，裏面一定坐着那個人。

方才在網約車上，她還稍微有些慌張，擔心是不是李璇沒讨到便宜，心生怨氣，來找她算賬來了。

但她問過何芸。

雖然何芸起初并沒回消息。

但何芸在看到郁夏發出的，我後面有人跟車，麻煩你幫忙回憶一下，今天李導開的是什麽車之後，何芸立即回複了她，說李璇開的不是大G。

又說，她仿佛記得出門時，裴洺川朝大G走過去了。

不過何芸當時純屬好奇，看到裴洺川和郁夏出了包廂便離得遠遠的，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不免多注意了一下。

“裴洺川。”

郁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時間越發晚了，氣溫也降了下來。

她鼻子發癢，低頭用力打了個噴嚏。

她揉揉鼻尖緩了會，擡起頭，驀然對上裴洺川的視線。

不知道裴洺川什麽時候降下的車窗。

郁夏一下僵住，頭發還有幾分淩亂。

她沒想到裴洺川會挑她這麽狼狽的時候現身。

原本的信誓旦旦氣勢洶洶，現在被殺掉大半，更多的是尴尬和挫敗，準備好的質問——“你跟着我幹嘛，你不說我當你不懷好意，我有權力報警的”，都說不出來。

裴洺川盯着她，反應依舊是沉默。

仿若說半個字都能要他命一樣。

又一陣風吹過，郁夏一個哆嗦，沒忍住，又重重打了個噴嚏。

好像感冒越來越重了。

郁夏揉揉鼻翼通了通鼻子，眉棱骨隐隐約約有些脹痛。

她突然想打道回府，不追究了。

畢竟太沒氣勢了，她都能想到，現在鼻塞的情況下，等會說出來的話會有多含糊，多沒有殺傷力。

突然一件衣服飛過來蓋住了她的頭。

郁夏陷入黑暗中，懵了一瞬。

這時響起車門打開的聲音，一只大手抓着外套往下一拉。

重新恢複光明，她茫然看向身前的男人。

他提着外套，看上去十分不耐煩的樣子。

“穿上。”

裴洺川命令似的發話。

又是這副臭樣子。

郁夏方才因為兩個噴嚏息下去的氣勢湧上來。

她擡起手打掉他的外套。

“你能不能別兇我，你自己也知道我是你前女友。你要麽就不要出現，要麽就別給我甩臉子好不好。”

裴洺川像是意識到什麽，眉頭稍微松了松，彎腰撿起衣服，拍掉灰塵，往她肩膀上蓋。

那一片裸·露的皮膚被遮蓋住，瞬間郁夏便舒服了不少。

至少肩膀不再發緊了。

她站了一會，回頭，也不再看裴洺川，自顧自地往小區走。

樹葉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地上幹燥的葉片劃過地面，在路人的腳下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

秋天似乎正式地來了。

不知道為什麽，一遇到這種涼爽的天氣，秋天的氣味便會讓郁夏想起簡塞。

那個頭發花白，總在金光燦爛的下午，迎着陽光，坐在藤椅上，看着老照片的簡塞。

然後不由自主的，心裏一陣鈍痛。

她随之又想到了那個英國男人。

那個簡塞一輩子沒有放下的英國男人。

“別錯過了。”

風聲蕭瑟，微涼幹爽地将簡塞的叮咛吹到郁夏耳邊。

她一下站住腳步，心髒糾結複雜地擰做一團。

她自以為這麽些年來，她早就能夠很自得地整理好所有破敗複雜的情緒。

可今天她才發現她錯得徹底，從第一天重逢的時候，她就已經輸了。

她所有的經驗積累像是潰敗成散沙，一點不抵用。一顆心一會平坦安然，一會氣勢洶洶，一會又揪着發疼，一會又皺着惋惜酸脹。

像是一遇到裴洺川，整顆心便由他全權操控了，半點不由她。

郁夏扶額，順勢将眼角的濕意不動聲色地拭去。

初見時，她回答的，這些年很好，其實答案摻了水份。

後來，現在，确實還不錯。

但剛開始的那段時間，郁夏雖然在人前沒表露過什麽，但背地裏總抑制不住地想哭。

徐汝的去世不光打倒了郁從書，也讓郁夏有一陣子沒喘過氣。

但她不敢倒，她還得顧着郁從書。

她深刻記得，她将薔薇花送至他家門口，決絕地删掉所有聯系方式，像是割斷自己的情感寄托和依賴那天，她有多難過。

她從轉過身那刻就想哭，可周圍人來人往，她不想丢人，就自己咬着嘴唇忍，太陽烈得像是要把她蒸幹，皮膚被曬得都有些略微發疼。

可盡管那樣難過，她其實都沒胃口，但還是在飯點找了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蓋澆飯。

她再不像當初從警察局出來時那樣，沒胃口便想不吃就不吃。

她努力往嘴裏塞食物，為了下午能有力氣去上課，晚上能回去給郁從書做飯。

她深刻記得食物經過喉管時有多艱澀，往胃裏去的時候又有多惡心。

可她還是努力吃了大半，并把剩下的半份打包帶了回去。

裴洺川的漠然抽離對那個階段的郁夏來說，實在太殘忍。

也是那段時間，郁夏性格上的變化最大。

她開始試着舍棄，又試着撿起東西往身上填塞，直到自己能舒舒服服地面對那些要将她擊垮打敗的東西。

但那段時間，她唯一沒有做的課題，就是怎樣放棄一個喜歡的人。

郁夏知道自己現在這樣不好，所有神經都被他的一舉一動牽着走，她知道這樣費盡全力地去愛一個人，是冒險而又危險的舉動。

但……

自從那年她點頭，期盼跟他有永遠的時候，似乎就把心作為賭注壓了出去。

人總要為了一些超出理智的感覺活一瞬間的，對不對？

所以，

要再交鋒一次嗎？

……

她用力深呼吸一次，終于下定決心。

那就再交鋒一次吧。

郁夏垂下手，想要回頭時，才開始擔憂裴洺川有沒有已經上車離開的事情。

手指蜷了蜷，她緊張地握成拳頭，快速轉身回頭。

秋風在那一刻與落葉的奏鳴曲達到高潮，送來鋪天蓋地的寂寥。

郁夏眼眸微動。

小路盡頭，少年的白色襯衫微微搖擺，他美好得像是從沒經歷過什麽波瀾，幹幹淨淨的沐浴着秋風的涼爽，卻絲毫不染秋風垂敗蕭條的意境。

“能向你讨杯水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