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參湯

第16章 參湯

謝祁咬字清晰,眉目含笑,處處透露着真誠,絲毫看不出調侃玩笑的意味。

江懷允懶得和他多言,聲無起伏道:“本王不想見你。”

話落,拾級而上,只留一個筆挺清瘦的背影。

謝祁嗓音帶笑,揚聲喊:“攝政王留步。”

江懷允步子如常,好似未聞。

冬夜裏凜冽未褪,刺骨的風一吹,恰好順着謝祁說話的檔口灌進喉嚨。他一時不防,嗆得輕咳起來。

咳嗽聲不大,但耐不住深夜寂靜,落入人耳中,只覺驚心動魄,好似連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

江懷允腳步下意識停了片刻。

這須臾的瞬間,被謝祁敏銳的捕捉到。他邊咳着,邊含混不清地重複:“攝政王留步。”

江懷允立在石階上,聞言轉身。石階不高,他站在第二階,才堪堪高出謝祁寸許。

謝祁已經平複下來,微微擡了下颌,溫和地問:“攝政王不請我進去坐一坐?”

江懷允垂眸觑着他。

謝祁直視着他的眼睛,坦蕩從容。

月色明亮幹淨,伴着燈籠灑下來的燭光,正将此處的黑暗驅散得一幹二淨。謝祁略顯蒼白的面色,在這方明亮中一覽無餘。

他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病情方愈,正是見不得風的時候。偏偏冬夜裏最是寒涼,風一吹,饒是康健如江懷允,都覺刺骨,遑論是謝祁。

江懷允抿了下唇,視線落在他氅衣下的單薄衣袍上。

謝祁似有所察,笑了下,道:“夜裏涼,我站這兒等了攝政王許久,不知能否有幸,讨杯熱茶暖暖身子。”

江懷允仍舊面色淡淡,移開視線,轉身時道:“進來吧。”

謝祁道了聲謝,由康安攙着,慢悠悠地走進去。

王府的規制大體上差別不大,內裏構造如何卻端看主人喜好。謝祁無暇在夜裏欣賞攝政王府的景致和構造,只知這回廊委實又繞又長。

他跟在江懷允身後,始終維持着落後一步的距離,走得倦了,目光便似有若無地打量着斜前方的人。

江懷允骨架小,身量雖高,卻顯得清瘦。他只穿了件利落的深衣,雙手攏在袖中,行走間衣袂翻飛,微蜷的指尖若隐若現。再往上,手背和手腕卻藏得嚴嚴實實,怎麽也不肯露出來。

謝祁定睛在他指尖的位置,無意識地想着,指尖往上是白皙的手背,手背再往上,是纖瘦的手腕,手腕上骨骼清晰,腕骨一處有明顯的凸起,凸起的地方,應該嵌着一粒似血的紅痣……

一聲驚喜地“王爺”打斷了謝祁的思緒。回過神來,他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趕緊偏開視線。

管家眉開眼笑地迎上來:“王爺回來啦,膳房的竈上還煨着參湯,正熱乎呢,老奴這就去給王爺盛來。”怕江懷允拒絕,轉身就跑,沒兩步,想到什麽,又扭頭問,“老奴是給王爺送到書房還是寝居?”

“書房。”江懷允言簡意赅地回,頓了下,續道,“要兩碗。”

謝祁站在江懷允後面,又被一旁的漆紅柱擋着,管家沒有看到,還以為是江懷允今夜胃口大開,怔愣一瞬,喜不自勝地應了聲好,忙不疊盛湯去了。

謝祁走至他身旁,偏頭笑問:“夜深了,管家瞧着又上了年歲,攝政王怎麽不将沏茶的事兒一并交給他,免得他來回奔波。”

“府上沒有茶。”江懷允淡淡道,“今夜只有參湯,若是不喜,府門在後。”

江懷允擡步便走。

謝祁停留在原地,低低笑了聲。

書房重地,按說應該避嫌。可既然江懷允主動帶着他往書房走,謝祁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管家興許是太過了解江懷允,知道他定會來,書房中早早燃上了地龍,暖融融的,謝祁原本不覺得多冷,一進來這裏,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五指凍得有些僵硬。

條理分明地桌案兩側各一支燈燭,燃得正旺,似是因着有人來,火苗雀躍地跳動着,像是在迎人。

謝祁自覺地在書桌不遠處坐下,椅子正對着窗戶。他慢吞吞地活絡着有些僵硬的五指,看着映在窗戶紙上的影子。枝桠橫斜纖細,舒展着錯開交疊,看上去頗具風骨。

絲絲縷縷的梅香萦繞在房中,梅枝被窗外明亮的月色一映,鋪在窗紙上繪就了一副風雅生動的水墨圖。

謝祁笑了下,側頭看向已經在專注研磨的江懷允,曼聲道:“梅枝作畫,梅香怡人,攝政王種的這株梅樹倒是頗具巧思。”

江懷允眼也不擡:“管家移栽的。”

謝祁對江懷允的管家倒是頗有些印象。當年謝楊領回江懷允時,管家就跟在江懷允身邊伺候。十幾年過去,江懷允從皇宮搬到攝政王府,管家從來随侍在側,忠心得很。

正想着,書房的門從外推開,管家端着兩盅還冒着熱氣的參湯,走得穩穩當當,笑着道:“王爺先将手邊的奏折放一放,趁湯熱乎,先喝——”

擡眼看到笑意盈盈的謝祁,管家腳下踉跄了下,憑借多年經驗,行動先于意識地穩住身子。他瞪圓了眼睛,震驚道:“恭、恭順王?”

似是以為眼花,管家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前的人仍舊沒有消失。

他吶吶地轉頭看向江懷允,見他沒有解釋地意圖,又轉回頭看向謝祁,神情頗有些呆滞。

謝祁微微颔首。

管家回來神,朝着謝祁行禮問安,又轉頭向江懷允弱聲請示:“王爺要兩碗參湯,可是有恭順王一碗?”

江懷允淡淡“嗯”了聲。回應完,沒有聽到管家遞湯的動靜,狐疑地擡頭望去。

管家有些崩潰地站在原地,兩手端着托盤,托盤上靜靜放着兩盅參湯,看上去有些無所适從。

江懷允問:“怎麽?”

管家吶吶道:“可、可是……”

平素裏口齒伶俐的管家鮮見的嘴笨舌拙起來,他磕磕絆絆地續道,“我以、以為只有王爺一個人喝,只順手拿了一只湯匙。”

江懷允:“……”

謝祁頗覺好笑,揚了下眉,望向江懷允,可惜道:“看來攝政王府上的參湯我是沒有口福了。”

江懷允懶得理他,埋頭研磨,淡淡道:“給他,本王不用。”

管家有些猶豫,卻也知道這是最妥帖的辦法。天涼,他再跑一趟膳房,回來時湯都涼了。

思及此,管家再不耽擱,往謝祁手邊放了一盅湯并一只湯匙,另一盅湯孤零零地擱在江懷允手邊。

怕打擾他們議事,管家躬身告退。

江懷允将湯盅上蓋子掀開,拿了本奏折開始看。謝祁饒有興致地盯了會兒,手背在湯盅外邊貼了下,溫熱不燙手,約莫是湯盅隔熱。

他雙手抱着湯盅,也不用湯匙,只慢慢地啜飲着。有些燙,他喝得慢,只用了幾口,便覺得身上的寒冷散了不少,有些僵冷的手指也暖和下來。

江懷允始終在處理奏折,約莫處理了五六本的模樣,才擱下筆,伸手去端湯盅。

謝祁适時道:“湯匙我用不上,康安,給攝政王送去。”

江懷允擡眼望過來,謝祁正抱着湯盅,喝完僅剩的參湯,一旁的湯匙仍舊是管家放置時的位置,分毫沒有挪動。

他斂回視線,端起湯盅,另一只手接過湯匙,垂眼問:“參湯用完了?”

話裏趕人的意味不加掩飾。謝祁故意裝傻,“嗯”了聲,一臉餍足。

江懷允用着湯,見他沒有起身的意圖,直白提醒:“你該走了。”

謝祁毫無被驅趕的自覺,反而笑了下,遞給康安一個眼色,待他出去,才曼聲道:“想見我的是攝政王,趕人的也是攝政王。攝政王如此反複無常,可是将我這副孱弱的身子骨折騰得不輕。”

江懷允不着痕跡地蹙了下眉,實在不知他想見謝祁的結論是怎麽得出來的。他不想糾纏,語氣愈冷地重複:“本王不想見你。”

“是我想見攝政王。”謝祁從善如流地改口,頓了下,笑着道,“我來請攝政王高擡貴手,放了我的人。”

江懷允嗓音冷淡:“你若急着要,自行去刑部天牢領。”

“攝政王明知他是我的人,容忍了兩三日,卻在今日因段統領拎出了那人才做處置,不就是想替我遮掩?”謝祁緩緩開口,視線落在江懷允身上,拖腔帶調道,“我若是親自去領人,委實辜負攝政王一腔好意。”

康安禀告時,謝祁說此計未敗,正是因着這個緣由。江懷允被跟了三天,始終容忍。今日段廣陽多事,将人拎出來,他若是不處置,容易惹人生疑。卻又不想暴露此人和謝祁有關,才說只關幾日便放。

謝祁深知,他和江懷允委實沒有太多情分可言。如此為他着想,恰恰說明,江懷允心中還是有愧。

被挑破了心思,江懷允卻沒什麽觸動,只面色微寒地警告:“事不過三,這一次便罷,若再有下次,本王絕不會手軟。”

謝祁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說出話卻帶了幾分微不可察的挑釁:“本王倒是想知道,攝政王不留情面時會用什麽手段。”

若是順着他的話回,不知要糾纏到幾時。江懷允沒心思喝湯,擱下湯盅。湯盅落在桌案上,碰撞出沉悶的一聲響。

他望向謝祁,冷聲道:“直接說你的來意。”

謝祁不避不讓,挑明道:“我想從攝政王手中讨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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