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冷夜

第17章 冷夜

屋裏靜寂片刻。

江懷允眼中因着謝祁百般糾纏而生出的冷意和不耐,在這片刻間盡數散去,眼神變得古井無波,好似覆上了一層平靜淡然的面具,任誰也窺不出他的分毫情緒。

這種眼神謝祁并不陌生。上回去金銮殿,江懷允立于高階上,居高臨下俯瞰一衆朝臣,用的就是這樣的眼神。

平靜,疏淡,極富距離感。

書房裏原本還有幾分和諧的氣氛,在這安靜的瞬間,也漸漸消散。

江懷允多機敏的人,他方才脫口的那句話,足夠讓江懷允明白,不論是盯梢之人的卷土重來,還是他深夜來訪,故意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話,都是另有目的。

他算計江懷允,被防備是情理之中,但心底到底生出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快。他下意識覺得,江懷允這副處變不驚的冷淡模樣,沒有方才動氣的模樣來得順眼。

謝祁沉出一口氣,暗自壓下想撕毀他這張面具的沖動,開門見山道:“想問攝政王借大理寺卿一用。”

“朝廷要犯,概不外借。”江懷允無意在謝祁想做的事裏橫插一腳,是以拒絕得不假思索。

他推開湯盅,拿過一本奏折繼續批閱,将不遠處的謝祁無視得徹底。

謝祁笑容如常,氣定神閑地想着,江懷允若是願意去想,不可能不知道他想要大理寺卿的緣由,可這人素來不會在事不關己的事情上浪費分毫心思,不去關注,更不會輕易伸出援手。

明明被慢待,可謝祁沒有生出分毫不悅,反而頗有閑情逸致地想着,這樣的冷淡漠然才是江懷允。

謝祁斂下思緒,溫和一笑:“上元夜攝政王出手相助,救我一命,在下不勝感激。借大理寺卿非為朝事,攝政王大可安心。”

江懷允蘸了墨,行雲流水地在奏折上寫下批閱意見,好似充耳未聞。

他未曾出聲制止,謝祁便慢慢與他分析着,說自己只是為了一些私事,若攝政王不放心,大可親自派人盯着,諸如此類。

這些話謝祁信手拈來,壓根不需要思索。

滔滔不絕說了一籮筐的話,也沒見江懷允有絲毫松動。謝祁說得有些口幹,拿過放的已經有些冷的水潤了潤嗓,轉頭看向江懷允,他依舊不為所動的批着奏折。

謝祁反省了下,江懷允敏銳又警覺,拿尋常的話敷衍他自然是起不到作用。

想明白這些,謝祁換了個策略,戴好心事重重的面具,輕嘆一聲,似是走投無路地坦白:“甘松香的殘渣劉太醫已經鑽研過了,裏頭有幾味藥材較為罕見,他未能勘破,所以才想從大理寺卿的口中探查些消息。”

江懷允頭也不擡,嗓音冷淡:“人不能借。”

一樣的話,語氣卻沒有方才的斬釘截鐵,甚至留下了松口的餘地:大理寺卿不能外借,卻能帶着他去天牢。

說明此計有用。

謝祁苦澀地扯了下唇角,掩飾住眼神中的落寞,似是難以啓齒地剖白着往事,“我自幼體弱,原先以為是五歲年連續高熱毀了根底,這才無藥可醫。甘松香雖讓我遭了難,卻也勾纏出我體內從未被發現過的餘毒。劉太醫同我說,倘若能查出那幾味藥材,我體內毒素可解。倘若幸運,這副孱弱的身子或有治愈的可能。”

謝祁想到李德有舟車勞頓地趕來盛京,想到他說的那些勸慰自己的話,閉了下眼,難得帶了幾分真心道:“我想活下去,攝政王。”

毒素在他身上盤踞多年,未被大理寺卿的甘松香引出來前,他一直覺得,這條命委實沒有讓謝楊不得好死來得重要,畢竟與其追求那個渺茫不可見的希望,還不如思索怎麽讓謝楊的勢力一點點被蠶食來得實際。

這樣的想法在他的心裏根深蒂固,以至于,劉太醫說要從大理寺卿這裏找尋突破口的時候,他也下意識地在權衡利弊之後,選擇了對微不可察的希望視而不見。

但李德有說得對,他不該為了報仇,将自己賠進去。

否則假以時日,就算能讓謝楊不得好死,他因為謝楊的毒身故,也着實憋屈。

他可以死,但絕不能是因為謝楊下在他身上的毒。

江懷允寫字的手一頓,蘸墨飽滿的筆尖定在原地,洇出一團小小的黑色墨跡。

他雖沒有專注聽,可同在一室,謝祁的話還是或多或少的飄進他耳中。先前那些話一聽就是糊弄人的場面話,他壓根不信。

但最後這句“我想活下去”,說得情真意切,字字誠懇。

江懷允沒來由地想起自己重病纏身的那些年,他那時一心想要如常人一般活下去,可病情棘手,藥石難醫,連多活一日都是奢求,遑論痊愈?

他當時若能如謝祁一般幸運,哪怕是丁點的希望,也絕不會放手。

謝祁敏銳地察覺到江懷允的變化,知道他有所觸動,便點到為止,再不多言,只安靜地等待着江懷允的回答。

江懷允擡了擡手,續上方才寫了一半的字,淡聲道:“明日巳時,在刑部天牢等本王。”

謝祁面上佯裝的愁苦總算散去,松口氣,真誠道:“多謝攝政王。”

*

興許是書房裏太暖和,一走進夜色裏,謝祁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直到回了寝居,燈燭燃起來,康安才借着燈光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小心翼翼地問了聲:“……王爺臉色瞧着不太好,可是攝政王不肯松口?”

謝祁搖了下頭:“他應了。”

康安不解地望着他,面上明晃晃地寫着:那為什麽臉色不好?

謝祁擡手捏了捏眉心,目光在房裏睃巡一圈,落在不遠處孤零零放着的炭爐上,吩咐道:“房裏有些冷,去将炭爐燃上。”

康安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怔在原地。

房裏燒着地龍,又有暖塌,王爺向來都是嫌地龍燒得旺,太燥。曾經房裏兩側各一個炭爐,因着他嫌多餘,不得不擡出去一個。

最怕熱的人,如今居然喊起了冷?

康安滿臉都是不敢置信,沉浸在震驚裏,半晌沒有回神。

謝祁等得不耐煩,掀起眼皮看過去,嗓音微冷:“愣着幹什麽。”

康安回過神,應了聲“是”,馬不停蹄地招呼着人置碳燃爐。碳是上好的紅螺碳,沒有煙霧,一經點燃,很快便朝外散着熱氣。

謝祁滿意颔首。

康安看了看燃得正旺的炭爐,心裏犯嘀咕,思索着要不要降炭爐往外挪一挪。但轉頭看了眼眉目舒展的謝祁,僅剩的疑慮也都消失不見了。

看王爺這麽高興,約莫是當真覺得冷了。

康安不再打擾,放心離開。翌日清早,照常來伺候謝祁起床。一進門,就見謝祁穿着中衣,站在桌前喝水,眼睛卻直勾勾地盯着炭爐。

經過一夜,紅螺碳依舊孜孜不倦地散着熱意。

康安總算知道自家王爺今早的異常從何而來。他邊在心裏贊嘆着紅螺碳真不是浪得虛名,邊機靈地遞去一個臺階:“小的方才碰到幹爹,幹爹還在說盛京夜裏涼,着實凍得人輾轉反側,不能好眠。”

謝祁将視線從炭爐上移開,淡淡道:“将這個炭爐搬過去給他用。”

康安應了聲是,忙不疊安排去了。

趁着康安折騰炭爐的功夫,謝祁去沐浴,洗去滿身汗,換好衣裳和李德有一道用膳。

李德有正在門口張望着,見謝祁來,笑眯眯地迎上去。

謝祁道:“天冷,李叔不用等我。”

李德有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未置可否,只同關切的問謝祁昨夜睡得安不安穩。

謝祁想到昨夜被熱得翻來覆去睡不好的情景,違心地說:“昨夜睡得很好。”

李德有沒察覺異樣。

兩人邊說邊笑地用完早膳,李德有看他衣冠整齊,問:“殿下要出門?”

謝祁“嗯”了聲,沒瞞着他:“同攝政王約好了,今日去見大理寺卿。”

李德有緊張地望着他,叮囑道:“天牢裏亂得很,殿下切記小心,別傷着了。”

這關切委實有些大題小作,謝祁卻沒反駁,一臉聽話地應了聲好。

頓了下,又恐李德有抱得希望太大,權衡之後,未雨綢缪地提醒,“甘松香雖是從大理寺卿手中流出來的,可憑謝楊的謹慎,大理寺卿知道的恐怕也不多。倘若……”

謝祁遲疑着停頓片刻。

李德有聞言一笑,和藹道:“老奴省的,殿下不必為老奴憂心。”頓了下,又道,“大理寺卿總歸是個希望,倘若他不知,總有人知道。”

李德有眼神溫和慈愛,“殿下能有痊愈的希望,老奴已經謝天謝地了。”

李德有似乎看得很開,可他究竟有多想親眼看到一手養大的孩子痊愈,謝祁心知肚明。

謝祁心裏沉甸甸地,直覺這趟收獲不會太大。但他沒再潑冷水,只點了點頭,埋下頭用飯。

早膳用畢,時辰還早,謝祁陪着李德有說話。

聊到今日要和江懷允去見大理寺卿的事,李德有忽然問:“老奴記得,攝政王是不是和殿下差不多大?”

謝祁想了下道:“比我小兩歲。”

李德有笑道:“倘若攝政王下定決心和謝楊劃清界限,不失為一個拉攏對象。他又和殿下年歲相仿,正能陪着殿下說說話,省的殿下整日裏窩在府裏,沒有一個年歲相近的好友。”

謝祁腦海裏浮現出江懷允沉默寡言、能一個字說完絕不費力說第二個字的模樣,輕嗤一聲,聲無起伏道:“我和江懷允不是一路人。”

【作者有話說】

衆所周知,flag就是用來被推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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