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害怕

第18章 害怕

謝祁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和江懷允界限分明、不會與之為伍的态度很堅決。李德有卻被他這反應逗得笑出聲。

他不由想起了殿下幼時。

那時殿下過生辰,先皇後每年都會親自去禦膳房給他做長壽面。先皇後辭世後,給殿下做長壽面的任務便由先皇承繼過來。

那時殿下還小,可口是心非的小性子已經初露端倪。他嘴上固執地說着不要不吃不去,可被哄到膳房後,還是捧場地将一碗長壽面連湯帶面的全部吃下。

這樣孩子般的心性,自先皇駕崩後,殿下已經許久未曾展露了。如今乍見,李德有難免感懷,以至于,對謝祁口中的攝政王也生出了好奇之心。很是想見見,能讓殿下露出這般性子的人是何模樣。

李德有慈愛的眼神如常,謝祁約莫着時辰到了,匆匆了結話題,起身赴約去了。

辰時三刻,江懷允回到王府,将身上厚重繁複的朝服換下。

管家邊替他收着衮服,邊回頭看了眼穿戴整齊的江懷允,問道:“王爺還要出門?”

江懷允“嗯”了聲。

管家心生唏噓,心疼道:“王爺為了朝政連日奔波,近日來消瘦得緊。朝政雖重要,可實在越不過王爺的身體……”

管家念叨不停,江懷允整理衣襟的手一頓,頗覺頭大。他正想截斷管家的話,就聽對方唏噓道,“……要老奴說,王爺還是要多歇一歇,和年歲相仿的好友多走動,總是把和好友交流感情的時間放在大半夜,也不是長久之計。尤其恭順王身子還不好,實在禁不起折騰。”

“……”江懷允頭疼地打斷他,“他昨夜來府,是有事相求。”

管家滿臉狐疑,恭順王平素裏遠離朝堂,又弱不禁風,他能有什麽事求上王爺?更何況,哪有求人趕着大半夜來的。

不論其他,單說王爺能允恭順王入府,又主動分了參湯給他,就足以讓管家對謝祁刮目相看了。畢竟,先前夜裏來府的刑部尚書、禁衛軍統領,可沒有哪一個有恭順王這樣的好待遇。

江懷允想要解釋,轉念想到謝祁身上染了這麽多年的毒,如今才被察覺,想來這樁事知情人甚少。

以防打草驚蛇,查探的事也藏得隐秘些為好。

總歸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小誤會,等日後謝祁不再上府,管家自能明白。江懷允定了定神,也就不再多費功夫解釋。

到刑部天牢時巳時未到,江懷允看了眼天色,在天牢門前站着等人。将将站定,就見謝祁從不遠處停靠已久的馬車裏走出來。他身邊鮮見地沒有跟着人,孤身一人徐步走來。

身上穿了件不打眼的常服,約莫是想低調些,可那股散漫矜貴的氣質卻怎麽也藏不住。

謝祁在他身前站定,笑着打招呼:“攝政王。”

江懷允“嗯”了聲,打量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謝祁似有所察,溫和笑道:“怕給攝政王添麻煩,這才仔細了些。”

不論是來早了躲在馬車裏,還是穿普通的常服,都是刻意而為。

不消他解釋,江懷允也能明白他的用意。天牢不似攝政王府守衛嚴密,這裏人多眼雜,若是看到他和謝祁同進同出,聯想到大理寺卿被定罪的那個早朝,難免會被有心之人誇大其詞地傳到範陽太上皇的耳中。

他動大理寺卿,尚還能在太上皇容忍的範圍內。可若是和備受忌憚的謝祁扯上關系,日後的處境恐會艱難。

太上皇不肯放權,不論扯不扯上謝祁,他們二人之間正面敵對是早晚的事。思及此,江懷允移開視線,淡淡道:“不必做這些。”

話音落地,餘光瞥見謝祁溫和的表情似乎凝滞片刻,約莫是一腔好意被他否決,眼神顯得有些落寞,強顏歡笑地應了聲“好。”

江懷允抿了下唇,率先擡步,平靜道:“進去吧。”

謝祁慢他一步,跟着進入天牢。

一道門仿佛分隔出兩個世界。外頭晴空朗照,萬裏無雲,裏頭卻暗無天日,随着大門被關上,僅剩的一點日光也被擋在外面,只留微弱的燭火照明。

江懷允以為上回來天牢的異樣是初來乍到、不甚适應所致,可今日再來,卻還是在踏入天牢的一瞬間,心底裏無端生出厭惡。

這厭惡來得沒有緣由,卻怎麽也揮之不去。

他蹙着眉,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循着記憶中的路線前行。

謝祁落後一步,看不見江懷允的臉色,卻敏銳地捕捉到他進入天牢後一瞬間僵直的脊背。

這是下意識防備的動作。

謝祁心裏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江懷允,該不是害怕進來天牢吧?

“害怕”這個詞放在江懷允身上,怎麽看都詭異。謝祁正要掐斷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擡眼就見他和江懷允之間原本只有一步的距離,如今變成了三步遠。

謝祁邁的步子沒有多大變化,能這麽快的拉開距離,只能是江懷允的問題。

他定睛一瞧,果見異常。江懷允的速度沒多大變化,可步子卻比方才大了許多。

謝祁不動聲色地揚了下眉。

江懷允凝神帶路,察覺到身邊有人,側頭看了眼。

謝祁朝他微微颔首,笑着問:“攝政王同我約了巳時,怎麽來得這般早?”

江懷允斂回視線,淡聲道:“朝會結束得早。”

“原來如此。”謝祁恍然,頓了下,帶着些許調侃,曼聲道,“幸好我今日來得早,否則倒要叫攝政王等我了。”

謝祁說話時一心二用,不着痕跡地瞥了眼江懷允。對方緊蹙的眉心仍未松開,可緊繃如滿弓的身子卻比方才放松許多。

謝祁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硯删停  驗證完猜測,卻還是在心裏不敢置信地想:江懷允居然害怕來天牢。

他邊想着,邊狀似好奇的打量着周遭,看看泾渭分明的牢獄,又看看狼狽不堪的囚犯,委實看不出有什麽是值得江懷允害怕的。

想得太出神,等察覺到身上的目光時,才發現已經到了關押大理寺卿的囚室。

謝祁對上江懷允打量的視線,遮掩一笑,連忙回神,信手拈來個理由,欲言又止地問:“……有一樁事,我始終沒能想通,還想請攝政王解惑。”

江懷允未置可否。

謝祁權當他默認,三分真情七分假意地問:“方才在天牢外,攝政王說‘不必做這些’,敢問這話是何意?”

江懷允攏在袖中的手蜷了下,沉默片刻,別開眼,淡聲解釋,“你來見傷你之人大可光明磊落,這世上沒有要受害者躲躲閃閃的道理。”

沒有想到江懷允會說出這樣一番話,謝祁怔愣在原地,好半天沒有回神。

江懷允示意守在門口的差役開鎖,旋即轉頭望向謝祁:“進去吧。”

謝祁從自己的思緒中脫離出來,走到囚室門口,卻見江懷允沒有動作的意思。他頓了下腳步,遲疑問:“攝政王不進去?”

江懷允:“嗯。”

他面上沒有什麽波瀾,回答地不假思索。謝祁心知江懷允是不想過多摻和進他的事裏。可走到這裏,江懷允想避開,他卻是不能放松警惕的。不僅不能避,他還要坦坦蕩蕩地讓江懷允在旁盯着,省的留下話柄。

謝祁擺出個請的姿勢,真誠邀請道:“今日來意攝政王都清楚,無需回避。”頓了下,笑道,“正巧我經驗不足,若有疏漏之處,還要請攝政王從旁提醒。”

江懷允看了他一眼,沒再推辭,沉默着擡步進去。

大理寺卿仍舊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角落裏,凜冬天涼,原本的厚實衣裳在不間斷的審問中也被折騰的殘破不堪,委實起不到保暖的作用。

他打着哆嗦的手慢吞吞地扯住亂如雜草的頭發,單根單根地捋開,好似極受不了打绺兒的頭發似的。

察覺到動靜,他聲音虛弱,卻還是輕蔑地開口:“今日來的是哪條狗?”

進來的兩人都沒遂他的意搭腔。

江懷允站在一旁沉默不語,将這裏交給謝祁。

大理寺卿意識到異常,擡眼望來,對上謝祁含笑的眼神。

謝祁謙和地問:“今日前來,是想問問房大人,那日花滿樓燃得甘松香是從何而來。”

大理寺卿垂下頭,譏諷道:“香是花滿樓供的,恭順王若想知道,該去花滿樓,不該來天牢。”

謝祁笑意不變:“甘松香是花滿樓供的,可香裏摻着的其他東西,花滿樓恐怕供不出來吧?”

大理寺卿擺弄頭發的手指一頓,擡眼望向謝祁,轉瞬明白過來,目中的諷刺不加掩飾,頗有些快意道:“沒想到那香的滋味竟叫恭順王嘗去了。”

頓了下,他挑釁地望向江懷允,“攝政王也想嘗一嘗這甘松香的滋味?若是我能出去,奉給攝政王一些也不無不可。還有花滿樓那些姑娘,我也可以一并送到攝政王府上。”

江懷允蹙了下眉,還未張口,謝祁已經道,“今日是房大人與本王的恩怨,好端端地,就不必牽扯攝政王了吧?”

江懷允下意識偏頭看了眼謝祁。他面色一如既往的溫和,可笑意中無端摻了幾分淩厲,看似商量的語氣也帶了些微不可察的危險。

大理寺卿的視線從江懷允身上挪開,落到謝祁身上,諷笑了聲:“恭順王總歸是早入黃土的命,就算拿到了甘松香,也無力回天。不如聽天由命,早些入黃泉,說不定還能再去給先皇先皇後當一世的孝子。”

謝祁眼神中飛快浮現一抹陰鸷,念及江懷允在身側,迅速壓下。他握緊拳頭,沒和大理寺卿争口舌之快,反而側頭望着江懷允,語氣溫和地問:“敢問攝政王,大理寺卿罪名已定,拟定的是什麽罰?”

江懷允觑他一眼,淡聲道:“秋後問斬。”

已死的定局似是早已在大理寺卿的意料之中,他慢吞吞理着頭發,充耳不聞,分毫反應也沒給。

謝祁斂回視線,居高臨下睨着他,聲音含笑,像是怕驚擾什麽似的,輕聲道:“本王能不能再給父皇母後當一世的孝子,實在不需房大人費心。不過,房大人既然對天倫之樂如此在意,不如我也幫房大人一把。”

大理寺卿被他這語氣驚得心口一跳,下意識擡頭,對上他明明溫和卻不達眼底的笑意,猛然間生出不好的預感。

謝祁字字柔和道:“待房大人秋後問斬,我便去成全房大人的心願,親自送房大人的夫人和子女去和房大人相聚。”

頓了下,謝祁善解人意地詢問:“房大人以為如何?”

【作者有話說】

後來謝祁時常夜裏來攝政王府,總覺得管家看他的眼神沾了那麽一點兒看女婿的欣慰滿意。殊不知,那只是管家在為自己的先見之明感到驕傲。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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