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60章

因為睡前頗有些不寧, 燕徽柔做了一個夢。

一枕黃粱,仿佛過了一輩子似的。她感覺自己的身子疲乏了,手腕也酸得擡不起來,渾身上下無一處沒有被舔吻過。

夢裏的女人玉面桃花, 媚骨天成, 坐在她的身上, 卻輕得似乎沒有一點重量。

“別這樣。”燕徽柔懇求道。

但是對方不聽勸, 甚至含住了她的指尖,擡起眸無辜地看着她。

“……江門主不會這麽對我的,你放開。”燕徽柔縮回了手,卻被一把攥住。

“會的。”

唇瓣被吻過, 燕徽柔微微睜大了眼睛。

抵死纏綿中, 有一道女聲柔柔道:“只要她愛你, 她就會的。”

燕徽柔再次醒來時,發現江襲黛已經不在, 而自己一只手垂下了床, 有個什麽刺撓的小舌頭在舔她似的。

她心中凜然一驚, 連忙抽回了手,往床下看去——

卻看見了一只黑漆漆的小腦袋。

賞善張開嘴,哈哈地吐着氣, 沖她露出一個小狗微笑。燕徽柔這一手的口水,便是拜這小東西所賜。

她愣了良久。

嘆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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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徽柔爬起來去淨了手,并讓它如願以償地吃到了牛肉塊——在江襲黛還沒有發現這個東西溜進來的時候, 燕徽柔連忙把它抱了出去,豎起一根指頭。

“不要進來, 江門主會生氣的。”

賞善不知道聽懂了沒有,總之在瓊華殿後院跑沒了影子, 似乎又鑽回明月軒去了。

新的一日因為這個小插曲,泛起了些許波瀾。

燕徽柔靠在門邊,停了半晌,直到腦海中有一道來自于江襲黛的聲音催促她出門,她才慢慢收拾起了衣裳,開始新一日的訓練。

只是……

情況似乎又回到了不久之前。

在江襲黛還沒有說:那是展珂教給她唱的唯一一首曲子之前。

這樣的之前。

燕徽柔那時的情愫只是淡淡的,尚能夠控制,于是放下也很随和。

她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随着上次誅殺那只大妖的轉折點的到來,江襲黛對她越來越親近。

煩惱又死灰複燃。

她如今一擡劍,想到的不是要如何禦敵,而是昨夜旖旎的荒唐夢。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江門主時的震撼。她想起江襲黛醉酒後告訴她只是想殺了她——那一瞬心底的不解和難過。

她想起走在黃泉路上的失望與釋然,又想起發現江襲黛回來擋在她身前時,心中浮現的許多委屈。

燕徽柔想起江門主的很多壞,但她也想着江襲黛的許多好。

笑時的妩媚,惱時的冷豔,溫和下來的柔情,不高興時的任性。可惜在愛她的人的眼裏,任性也是極為可親可愛的。如夜空的星子發光一樣地來鬧人,一丁點都不會厭煩。

如此,百味陳雜般浮現。

今日練劍,燕徽柔走了神。

加上昨日緊繃了一日,精神仿佛如過度緊張的布匹一樣,面對那只威風凜凜的大虎繃斷了,反而松懈了很多。

她一個晃神,手上突然感覺到了一股子如影随形的涼意。有什麽刺撓又沉重的東西壓在了胳膊上,向內森然地收緊。

躲慢了。

虎爪即将扣上手臂。

餘光看見那黃澄帶着斑紋的一個爪子蓋來,燕徽柔心跳慢了半拍,下意識繃緊身子忍痛。

只是下一秒,疼痛沒有傳來。

那只老虎突然一聲哀嚎,大片的鮮血炸開,內髒咕嚕嚕地翻了出來。

燕徽柔跪坐在地上,腥躁的虎血讓她幾乎窒息。

她咳了半晌,愣愣地看着眼前斷成兩截的虎屍。

“燕徽柔。”

頭頂上落了一道冷冷的嗓音。

燕徽柔擡起頭,她才想張嘴,那只剛才才被虎爪摁過的胳膊上,“啪”地一聲,驟然響起脆響。

“唔……”

她吃痛地悶哼了一聲,那塊地方抽出了好長一道紅印子,很快便冒着血氣地腫了起來。

江襲黛抖劍猛抽了她一下,并沒有收着力。因為體質的反彈,她自個也實打實地痛了一下。

不過哪怕她痛這一下,這一抽也着實要打在燕徽柔身上。

因為江襲黛實在看不下去了。

這些日子陪她練劍,除卻給這個小丫頭越練越走神以外,似乎沒有什麽新的進益。

何止是沒有進步,燕徽柔甚至是在退步,昨日還勉強打了個平手,今天卻連躲都躲不過去了。

那少女跪坐在地上,因為疼痛刺激,她眼底下意識冒出了些許淚花。

她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才把自己置于如何險境,如果不是江襲黛及時趕開那只猛虎,這胳膊可能……可能已經被撕碎了。

她擡起頭,想要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這幾天你在幹什麽?”

江襲黛的劍刃寒光淩厲,挑起她的下巴:“你告訴本座,你到底又在想什麽?什麽東西需得在分秒必争的時候走神?”

燕徽柔抿着唇。

她總不能說,只要江襲黛在身旁,不,不止是在身旁。

——無論什麽時候,她總是會因為江襲黛分心。沒想別的,卻全在想一些荒唐的東西,觸不可及的距離,還有一些無謂的感情。

燕徽柔頭一次地覺得,自己确實是有些過于愛哭了,不知是否是剛才痛出來的。

她默默地咬着後牙,結果還是沒忍住眼眶發酸,臉頰上淺淺落下來一滴眼淚。

不是很想在江襲黛面前哭,于是燕徽柔垂下頭,連帶着眼睫毛也垂下來。

她沒有想到,因為長相的關系,這樣的姿态卻更加梨花帶雨,落在江襲黛的眼中,無非是在靠着流淚博取原諒。

“哭什麽?不許哭。”

那女人涼飕飕道:“活像是本座欺負你似的,你有什麽可委屈的?”

“沒有。”燕徽柔收斂了一下心神,放輕聲音道:“對不起門主,讓您失望了。我可能……”

她不欲去惹得她發火,垂首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我可能,天生……太弱了,沒什麽天賦。”

其實這個想法是一直有的。她對于打打殺殺屬實沒什麽興趣,也不怎麽喜歡動彈,更是厭惡殺伐與鮮血。

雖說理智上聽了江門主的話——在這修仙界,為求自保,總是需要一些本事的。

但是實則做起來,她真的不知道什麽是“直覺”,對着血肉的東西總要說服自己很久才能捅下刀子。

她只是記性好,能夠記住任何一套複雜的劍法,或是什麽心法口訣,但卻……使不出來。

在緊要關頭,她總是使不出來,還為着這樣一些瑣事走神。

修為到了手上,卻老是沒法化為實力,這對于一個修道之人來說簡直是笑話。

“……”

良久沒有聽到江襲黛發言,燕徽柔揪緊了衣裳。

一陣長風吹過,地面上又落了幾片葉子。

“你起來。”

下巴那道血紅劍刃垂了下來。

燕徽柔茫然擡頭,只看見逆光中,那女人一片晦澀不明的神色。

江襲黛微微颔首,劍尖點地。

“聽到了嗎?起來。”

“本座不想再說第三遍。”

燕徽柔拿着金樓玉闕起了身,衣衫還滴滴答答掉着虎血。

她還沒站定,江襲黛卻驟然提劍刺來。

燕徽柔睜大了眼,她不只看見了軟紅十丈血紅色的劍影,也看見了江襲黛的身後幽幽轉起了那把漂亮的繡花傘。

照殿紅一開,總是血流成河。

傘面上是靈山派弟子五千人命的鬼魂,無數的英才天驕,全部都葬身在了這把傘下,被江襲黛碾為塵泥。

它是當今修真界無法揮去的一場噩夢。

往日與燕徽柔這種水平的打鬥,江襲黛都不屑于去用,生怕把人給弄死了,甚至連本命佩劍都用得很少。

殺雞用了宰牛刀。

燕徽柔根本來不及躲閃,只覺一股子駭人的威壓襲來,吹得她滿頭淩亂的長發往後扯直。

随後她感覺自己飛了出去,狠狠砸在身後一棵樹上,把最後剩下的那點兒樹皮也砸進了樹墩子裏。

喉頭腥甜。

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出劍,勝負已分。

掌心微微松開,金樓玉闕掉在了地面上,摔得铿锵一聲脆響。

有什麽碎塊渣滓從自個嘴裏冒了出來,她一時又不敢吐,只能松松咽了下去,咽了半晌徒勞無功,猛地一聲咳出來,嘔了一大攤子血。

燕徽柔喘息着,心中浮現了一個念頭,不出意外,五髒六腑應該已經碎掉了。

她茫然地想,自己還能活嗎?

下巴被掰起,口中被塞了一粒丹藥。

燕徽柔感覺到丹藥從口中滑下去,眩暈感減輕了許多。

她脫力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卻發現女人的臉色同樣蒼白。

江襲黛看着她,嘴唇輕抿着,沒有說一個字,只是微微牽了一下。

令燕徽柔詫異的是——

鮮血從女人的唇邊滑下,争先恐後地冒了出來,一行行墜着,如萬千的紅珠串。

這傷勢與她幾乎一模一樣。

“……江門主?”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為什麽江襲黛也會這樣?

江襲黛定定地看着她,自肩上褪下自己的衣衫,直至于露出胳膊。

那個地方同樣微微紅腫着,好一道劍刃抽過的痕跡。

“瞧見了嗎,燕徽柔。”

江襲黛拿起燕徽柔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頸脖上。

燕徽柔下意識放松了手掌,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抵在了她的頸部。

那個血脈交錯的地方突突地跳着,燕徽柔突然有一種錯覺,好像江襲黛把性命交代給了自己一樣。

良久。

“本座活到如今,也算是縱橫天下,沒什麽可懼的東西。”

“多少人、多少你仰望的前輩修士想要買這條命。”

燕徽柔朦胧的視線裏,女人的影子蔓延了過來。

江襲黛靠近了她,拇指緩緩摩挲着燕徽柔被迫放在她脖子上的一只手,“只可惜都沒那個本事,一代天驕也好,祖輩宗師也罷,皆奈何不得我一個。外頭名聲響得很,本座親去會時,又發現是個紙老虎。”

她說這話時,輕輕勾起唇角,姿态甚是高傲,渾然不把那些人放在眼裏。畢竟于她而言,那全是一堆手下亡魂跳梁小醜。

誰敢如此藐視天下之人?

也唯有令天下之人聞風喪膽的殺生門門主,能夠格說這句話。

燕徽柔淺淺地喘息着,她聽了這話,心中不知為何半是難過半是慶幸。

“可是……燕徽柔。”

江襲黛的話鋒一轉。

“你或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單槍匹馬殺了本座的人。”

“唯一的。”

那雙桃花眼不再笑,到底也溫和下來,轉而盈盈地看着她。那道目光複雜,裏頭似乎還蘊含着什麽,但是一如浮光掠影般閃過。

燕徽柔卻看不真切了。

江襲黛道:“如此天資——怎麽好意思說‘太弱’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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