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将離
将離
太醫一時顧及不到這邊,朱雀還要再尋,也是無奈。
莊伯修尋了一處清靜涼快的地方,将姒宣彧放平在長凳上,半跪下來為他診脈,看着倒還真像那麽回事。
“無妨,只是一時急火攻心,待他醒來,喂一些安神降火的湯藥即可。”莊伯修聲音低沉,眉目如畫,安靜典雅,和平時判若兩人。
莊伯修輕輕捋起袖子,一點一點為他擦去臉上的汗珠,也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把皺成一團拖在腳後的禮服長袍拎起來抖一抖,立刻轉身走開。
朱雀緊追了一步上去,連忙喊道:“待主人醒來,我會和他禀明殿下恩情!”
莊伯修頓住了腳步,卻不曾回頭,“不必了,不必提起我。”他攥緊了手中衣袖,青筋分明。
前廳燈火通明,暖光融融,絲竹管弦,仙樂不絕,窮奢極欲。
姒宣彧躺在一處凄清之地,無人問津。莊伯修踽踽獨行,朝着風雨去了。
原來先放手離開的那一個,不知道身後之人是如何不可置信,如何痛哭流涕。
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分離中被切割開來,曾經以為堅若磐石的也終究分崩離析。又在不斷重逢中艱難拼起一個笑臉,假裝已經忘了離別的悲苦。
重逢,也不知道還要再等下一個幾年。只是這歲月如流水,拂袖而過,散入雲煙,匆匆不回頭罷了。
......
三年後。
中秋節,大街小巷全串了紅燈籠,橘紅色的暖調十分溫情,正是萬家團圓時。
小販攤前還有各色花燈,琳琅滿目。姒宣彧左挑右挑,足足挑了十個,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正是過節的好日子,姒宣彧難得穿的不那麽素淨,一襲紅衣金絲銀線交錯翻飛。他提着那麽多燈籠,鮮豔至極,身上大片繡花配着珍珠寶石,燈火下流光溢彩。
接連路過好幾個糖人攤子,最後還是沒忍住,買了一個走。姒宣彧一邊舔舐着過甜的麥芽糖,一邊回憶着從前那個莊伯修送的糖人是什麽滋味。也是像這個一樣輕輕一咬就碎了,糖渣子糊的滿臉都是嗎?
他驚奇地發現,居然已經記不清了。大概天下的糖都是一樣甜吧,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傍晚時分,下了小雨,青石磚的路面被沖洗得透亮清冷。路邊酒旗都打濕了,僵硬地随風一搖一擺。
今日中秋佳節,酒棧老板也早早地收攤了,姒宣彧剛剛走近,就聽見收攏木凳木桌的聲音。老板走出,見還有客人,大手一揮,把手上一小壇剛開封的菊花酒塞給姒宣彧,
“今日不開張了,送你一壇酒,早些回家吧!”
姒宣彧微笑致意,撐着一柄薄薄的油紙傘輕快走過,尋常巷陌,人間煙火,比宮裏要快活許多。
來到河畔,流水汩汩。姒宣彧蹲下身來,把漂亮的花燈輕輕推入河內,一連放了好多盞。
“爹,娘,弟弟,小妹,你們還好嗎?今日中秋,我們一家不能相聚,只願生者安康,死者安息。昔年戰亂流離失所,一別已是二十年,我卻還是沒有你們的消息......”
姒宣彧坐在河邊,攬住膝蓋,把頭埋在衣袖裏,微微搖晃着身體。
回到宅子中,看見前後兩排禁軍守着,烏壓壓的一片,他忽然覺得疲憊至極,脫了外袍,給朱雀接過去,“好生收着吧,到底是禦賜之物,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呢。”
不知道那個傳說的真假,但姬令确是越來越悖亂張狂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也越來越不可調和了。
自去年起,姒宣彧不再長居于皇宮,而是完全搬入這座宅子,上朝退朝,皆與其他朝臣一般。說是皇恩浩蕩,姬令特意指派一隊禁軍保護他。其實是什麽成分,大家心知肚明。
此刻,皇宮內苑,衆人皆噤若寒蟬。太子已兩歲有餘,仍是動不動就哭鬧的性格,姬令怒目圓睜,認定是皇後溺愛導致的,即刻下令将孩子交給右相親自教導。
皇後哪裏懂得這些,她只知道皇帝不事後宮,如今只有她有一個孩子,又早早地立了太子,便滿心歡喜,以為這一路定是順風順水,便對孩子訓誡少了些。
她正要發作,擡頭看見姬令陰恻恻地盯着她,想起姬令最恨便是哭聲,又讪讪地把眼淚抹了,低頭不語。
左思右想,她堂堂皇後淪落至此,還不是因為朝中無人扶持。她想過拉下臉來求姒宣彧開口,讓弟弟顏朝羽入朝為官。可是顏朝羽志不在此,又說什麽“君子之交淡如水”,只得作罷。
“呸,什麽君子?姒宣彧不過一介小人罷了!”她又嗚咽起來。
沒想到,事情竟很快有了轉機——顏朝羽回京了。
姬令還是頗為欣賞他的,多加禮遇,又準他探望皇後。不知怎的,這次見到他,她卻覺得有些陌生了。甚至于,顏朝羽竟有了歸隐山林之意。
“救世......真是太可笑了!阿姊你知道嗎,我曾經也妄圖拯救天下黎民,後來才發現......衆人皆醉我獨醒啊!”顏朝羽雙目赤紅,身形瘦削,看上去憔悴不堪。
“你不必勸我,我意已決,我已識破世人之醜面,不願再與世俗同流合污。”
顏朝羽落寞地走在官道上,思及年少時的自己,一番雄心壯志、滿腔熱血,似笑話一般。紅楓滿架,枯葉委地,不經意間又是一秋。
聽人說起,姒宣彧如今真是履步維艱。當年姬令初繼位時,他是何等風光無限,走到如今鳥盡弓藏的地步,也僅僅只用了五年時間。
皇帝先扶持他來對抗世家大族,姒宣彧得罪盡了權貴,被排擠在京城勢力之外。又因為他的身份特殊,朝中清流一派也大多不屑與他為伍,看不起太監。顧慈鈞遠在千裏之外,鞭長莫及。
姒宣彧可謂是處境孤危,又與右相崔泫泠勢同水火寸步不讓。姬令愈親近崔泫泠,就愈疏離姒宣彧。一旦姬令決定放棄他,他立刻會被朝野內外敵對勢力分而食之。
“靠着年少時的真心,還能堅持多久呢?”顏朝羽搖了搖頭,“人的所謂‘真心’是最不可信的。”
然而,在聽說姒宣彧被禁軍押入禁苑,等候皇帝親自發落時,顏朝羽是沒能控制住自己袖手旁觀獨善其身,匆匆回頭去見姬令。
馬蹄踏過落葉,揚起片片紅楓,在刺目的陽光下,燦若星火。
宮內,姬令和姒宣彧面對面坐着,地上擺着一個紅白交錯的破布娃娃。
“這可是從你卧室搜出來的,宣彧,你如此行事,就連朕也不願再保你。”
姒宣彧微微垂了眉眼,眼裏已經失了光芒,“陛下,您無非是希望臣能交出權力,離開朝堂,以安撫權貴和清流兩派。臣不願再鬥,懇請陛下放臣去北方監軍。”
說罷,他起身又跪下,磕了一個頭。
“你當這是什麽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姬令一把扯起他的頭發,見他吃痛的表情,又忽然松手,退後兩步。
“宣彧,你不必走。你就留在宮裏,留在朕的身邊,不要再碰政事,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好不好?”姬令把他扶起來。
姒宣彧聽他這麽說,已是心如死灰。“顧大哥是真心為國的,從未謀求過什麽,你卻一直忌憚他的兵權。如今又要把我關在身邊來制衡他......”
“不,不是為了他,只是為了你!”姬令的表情突然扭曲起來,“從小到大,你都那般親近他,為什麽?如今更是迫不及待要離開我,去找他!”
“為什麽你們全都抛棄我!”姬令頭痛難忍,用力扯着發冠。
“來人!快來人啊,傳太醫!”姒宣彧死命摁着他的手,江翰語的那個傳說再次不合時宜地浮上心頭。
“大楚已經接連出了兩個昏君了,經不起再來一個亂世了!”
難道姬令注定是要變成瘋子嗎!?
一陣手忙腳亂過後,姬令沉沉睡去,皇後坐在床邊小聲抽泣,太醫們面面相觑,神情嚴肅,商量着開藥。
帝江俯上前來悄聲說,顏朝羽在宮外等他。姒宣彧心煩意亂,也沒注意到朱雀不在,茫茫然向外走去。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自己是一定不能再留在京內,今日之事定是政敵栽贓陷害。何況,看姬令的意思,他也不想自己持權。倘若姬令再這樣瘋魔下去,自己的安危都不能保證。
可是他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姬令走入歧途,變成傳說中被詛咒的樣子。為了他,也為了楚國,姬令身邊還需要一個人時時監督輔助,好叫他懸崖勒馬。
思來想去,竟沒有合适的人選。姬令生性多疑,鮮有親信。他被孤立在群臣之外,江翰語又已經去世,不會有人相信他姒宣彧說的話。
右相崔泫泠殘暴無道,心狠手辣,若無人相抗衡,只怕大楚百年基業會敗在他手裏。
電光火石之間,他看到顏朝羽站在那裏。
顏朝羽見他來了,急忙跑上前來幾步,“我還以為出什麽大事了,看你還能自由出入,應該無事吧?”
姒宣彧突然拉住他,“你可願入朝為官,為大楚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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