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殊途
殊途
大風揚起,吹亂了他的鬓發,顏朝羽慌忙轉身,“不,不,我做不到的!”
他艱難地把聲音放平靜,“這世間怎樣,早已與我無關,我不願再插手凡間俗事。”
原來,當年他把洛穎帶走,一邊游歷一邊教學,掏心掏肺對待自己收的第一個弟子。
沒過多久,一個富商看中了她,想要納她為妾。顏朝羽自然是一口回絕,未曾想到,那窮苦出身的女子竟不抵富貴誘惑,投了他去。
臨走時哭道:“顏先生,小女子即使學了這些又如何?我終究考不了科舉,登不得大雅之堂,再這般拖下去,便無歸宿了!”
她對着顏朝羽拜了三拜,把富商給的聘禮足足取了一半出來給他,說這算是還了這些年的恩情。
顏朝羽無言以對,獨自撐傘站在雨中。宅邸的大門緩緩關上,朱紅的漆慘烈而絕美,隔着重重深鎖,他似乎能聞到大宅子裏吃人的血腥氣和隐約的女子哭聲。
他本以為自己會歇斯底裏,沒想到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棄了傘,獨自在雨中行走,不敢停歇,不敢回頭,怕看到自己的理想粉身碎骨,怕看到理想還沒起步就已經死去。
未曾料想,洛穎過門才第二天,那富商就以不守清白為由要将她趕出,還要狀告顏朝羽玷污良家婦女。
顏朝羽趕來時,她失魂落魄地倚在牆邊,富商的家仆正賣力毆打着她。冰冷漆黑的夜晚,女子幽怨不絕的哭聲,一切好像和五年前都沒有什麽兩樣。
只不過當年她還有氣力一争,如今連争一争都無心無力了。
當年那個叫喚着“人人平等”,“女子也可以獨立”的姑娘,眼裏已經無光,佝偻着伏在地上,任憑棍棒落在身上。
顏朝羽很是心痛,又無可奈何。
見他來了,那些人短暫地停了手,都齊齊看着富商。
幾分鐘後,富商得知顏朝羽的身份,吓得差點沒當場給他跪下。“都是那瘋女人胡亂攀扯的,要不然小人怎麽敢污蔑您呢?”
洛穎被扯進來,渾身上下都是血,有氣無力地對着他行了個跪拜大禮。
她身上的血染紅了花團錦簇的衣衫,那鮮花愈發絕豔了。雲肩上長長的羽毛悉數折斷,像一只被折斷了翅膀的飛鳥。
顏朝羽俯下身來扶住她,不無痛惜地說:“此番帶你進京,就是想帶你回我本家,聘你給族中女輩當先生。”
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一直未向你訴說我真實身份,就是怕你會為富貴所迷,失了求道本心。”
不由得淌下淚來,“是我的錯,是老師沒有帶好你......”
洛穎久久沒有回應,掙開他,在地上爬着,對那大腹便便的富商說:“老爺饒命,是妾一時糊塗才冤枉了顏公子,都是妾的錯,求老爺不要把妾趕走。”
那男人很是不耐煩,叫人把她擡下去,又趕忙送走了顏朝羽。
夜是那樣深沉,那樣凄涼,叫一個無辜女子平白投了井,都等不及天亮,就被火化了。這般匆忙,簡直像在避着什麽一樣。
......
回憶往事,顏朝羽自嘲地笑了笑,“我實在不知,要如何為官,如何救人。”
大風揚起,衣袖翻飛,枯葉起伏行止。
“你知道嗎,我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帶她走,她卻不肯随我離開,寧可去投井!”
姒宣彧搖了搖頭,“你今日冒着被牽連的風險折返回來,足以證明你還有愛人之心、救人之力,為何不肯繼續實現你的理想呢?”
他把江翰語的囑托說了。
顏朝羽足足吃了一驚,自顧自地道:“江老太傅從前帶過我幾年,他是真正的先生,既是他的托付,我又怎能置之不理?”
那天,姒宣彧陪着顏朝羽喝了一夜的酒,聊了一夜的心事。他終于決定去到朝堂之上,站在姬令身邊,完成江先生未竟心願。
姒宣彧斂了神色,安排下去,叫朱雀細查當年事,到底洛穎死得蹊跷。
忽然,他反應過來,“朱雀,昨日我出宮時你不在我身邊,你去了哪裏?”
朱雀默不作聲地跪下,“請主人責罰。昨日......我實是去找了長安郡主求助。當時狀況緊急,除了她,您在京中再無可依靠托付之人。”
姒宣彧瞳孔驟然收縮。
皇宮內。
沉香低調而大氣的香氣萦繞在宮殿裏,久久未曾散去。
姬令咳嗽幾聲,對崔泫泠叮囑着,姒宣彧已交出經營,不可再逼迫他,更不可傷害他。
崔泫泠斂了眉目神情,不辨喜怒,低聲稱是。
姬令又打開一份折子,安排道:“顏朝羽确實是我大楚難得的人才,實在不該因顏衡之事牽連了他,便讓他先跟易明理學習着。”
聽到左相的名字,崔泫泠眼皮一跳,面上不動聲色。
又打開一份折子,姬令猶豫着說:“朕打算全了他的心願,讓他去北地監軍。”
崔泫泠這下坐不住了,連忙進言:“萬萬不可啊,陛下,您拿什麽拴住他和顧将軍?”
“昨日顧寧來找朕,說她要搬進宮裏,和太妃們住在一塊。”
姬令一拍折子,震得“哐啷”一聲,起身吩咐道:“莊伯修按捺不住了,傳諸臣前來議事。”
郡主府內,衆奴仆利索地收拾着東西,預備着搬進宮裏。
姒宣彧背對着顧寧,無聲地哭泣,不讓她看見自己的神情。
大門敞開着,萬裏無雲,風也蒼涼。正是候鳥遷徙的季節,只是成片的鳥群飛過,卻無端讓人感到悲涼。
日落之後,涼意就上來了。
姒宣彧為顧寧披了一件外衣,二人并排坐在屋外的臺階上。他手裏正編着花環,顧寧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記得從前在皇陵的時候,你才那麽一點點大,”顧寧伸手比劃了一個高度,“總是寸步不離地跟着我。後來我被分派去另一座山頭上,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姒宣彧也笑了,“那時候,你常常和我說起,外面的女孩子時興編花環帶着。”
“你日夜勞作,即使帶着手套,手都險些磨破,哪裏還能做這精細活。”他眼眶含淚,“我跟在他身邊,偶有空閑,就編花環。只是花環上的花都枯萎了,我還是沒能見到你。”
皇陵內平時管制極為嚴格,只有逢年過節,兩座山頭上的人,才可能相聚。那時候,顧寧一手摟着顧慈鈞,一手摟着姒宣彧,把自己省吃儉用換來的一塊月餅掰開分了。
顧慈鈞從前過的也是少爺日子,對着這粗制濫造的月餅,一邊吃一邊哭,猛喝水來咽下去。
姒宣彧卻是從來沒有吃過的,連那一點點餅渣子都要細細品味一番,只覺得這是月宮佳肴,一點也舍不得浪費。
姬令則會被傳喚進宮裏去,聽先帝說些體面話,被賞賜一些殘羹冷炙,就連這些也不許帶走。
姬令惦記着姒宣彧,趁人不注意,藏了幾塊小的點心放進口袋裏,貼身捂着。
殿內歌舞升平,殿外鑼鼓喧天,這樣熱鬧喜慶的場景,自然是容不下他。
姬令退下後,只想快點回去,卻被人攔住了。姬世軒耀武揚威,站在他面前,斜眼睨着他,做勢要搜查,看他是不是偷盜了什麽金銀財寶走。
他永遠也忘不了,姬世軒是如何對着那一小袋冷透的點心放肆嘲笑的,那副惡心的嘴臉,肮髒至極。甚至假裝憐憫,放他帶着那些他們根本瞧不起的點心走了。
可是他無能為力,無以相抗,只得撿起姬世軒不屑地丢在他面前的點心,在衆人指指點點的談聲中狼狽退場。
只覺得昏黃的燈光是那麽刺眼,搖搖晃晃打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影子拖得亂七八糟。就連這皇宮裏的一塊磚一塊瓦都比自己體面,可憐又可悲。
姒宣彧不知道年節時的點心到底是怎麽來的。姬令也只說随便拿的,每一次都承諾下回多帶一些回來,不叫他嘴饞。
他也就只剩這點自尊心了。
可惜後來姒宣彧還是知道了,沒有戳穿他,只是說自己已經不愛吃這些小玩意了,叫他以後也不必再帶。
姒宣彧看着顧寧手裏的燈籠,漸漸與記憶中的明月重合,想到她曾經拿着黃色的燈籠挂在床頭,說把月亮摘下來了,便破涕為笑。
“他答應過我的,只要我們不背離他,他絕不會動你,只是你出門得有人跟着。顧姐姐,我......”
“別怕,我不會有事的。戰場上刀劍無眼,你雖不用親自上陣,卻也要顧好自己,小心敵襲。”
次日,姒宣彧奉命出使北地監軍,帶着糧草和援軍遠行,預備和莊國的開戰。
他把朱雀留在大楚查案,在他回來之前做顏朝羽的門客,輔佐協助。
越往北地走,天氣越蒼涼,風聲越凄寒。大風呼嘯而過,姒宣彧眯了眯眼,用手擋了下風沙。路面不平颠簸,耳畔呼鳴作響,實在不舒服。
大漠的落日恢弘壯闊,為遠行的戰士鍍上一層金衣,萬分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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