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公主

公主

寒冬臘月，蒼蒼清柏，大雪紛飛。

顏朝羽在自家院子裏，陪着洛子語堆雪玩。他擁着暖爐子，看洛子語到處跑，不禁感嘆起來。小孩子歡快的笑聲沖淡了他心緒的悲戚。

過了一會兒，洛子語靜坐下來堆雪人，小臉兒凍得紅彤彤，顧盼神飛。

“這是額娘，這是阿姊，這是小語！”

他興高采烈地指着三堆歪歪扭扭的“雪人”說。

“哦，對了，還有一個顏先生！”洛子語站起身來，滾了一個更大的雪球，推啊推，推到了顏宅門口，正好擋着了來人。

“喲，”姒宣彧饒有興趣，蹲下來逗他，“你是誰家的小孩呀？”

他笑眯眯的，青絲如瀑，伸手擋了一下迎面而來的寒風，“讓我猜猜，你就是洛子語小朋友，對不對呀？”

顏朝羽見他來了，趕緊起身迎接，“可把我急壞了，你此去一切安好吧？”伸手把他引到火爐旁，“坐。”

姒宣彧繞開了洛子語和他的雪球，“沒出什麽大事。要緊的是，現下冬天嚴寒難耐，得盡快想辦法讓百姓得以正常生産生活。”

“是啊。新改革的稅法，如此實行必然不公，只是崔泫泠極力推行罷了。還有種種，朝野上下怨聲載道，他日，我細拿與你看。”

顏朝羽又愛憐地看向洛子語，“你看，這孩子已經十二歲了，卻是自幼營養不良，如今才這麽一點大。我定會好好教養他。”

姒宣彧也看着洛子語笨拙地忙上忙下，忍俊不禁，“洛子語，他和他姐姐的名字，都不像是那個爹能起出來的。”

洛子語正在給大雪人糊臉，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我和阿姊的名字，都是額娘起的。”

他擡起手臂，用沒沾雪的胳膊蹭了蹭臉上的汗，“我額娘原是名門貴女，後來流落市井。”

他頓了頓，神情也低落下來，“生我的時候難産，走了。”

風似乎刮得更緊了些。

姒宣彧的心卻砰砰狂跳起來，“你可知道，你額娘叫什麽名字？”

“阿姊同我說過，叫‘白俪’。”

姒宣彧猝然站起，腦子裏瘋狂回想着。因為前朝黨争，顧寧的青梅竹馬白何死于非命，白家一夜傾覆。只是大家族人口衆多，總也有那麽一兩個能逃出生天的，莫非......

想罷，他又苦笑，就算白俪真是白家遺孤，也早已人走燈滅，追查又有何用？

快到飯點了，一個清俊青年掀開門簾，喚大家用餐。

姒宣彧回頭時，正好和他四目相對，二人都不動聲色，仍報以僵硬微笑。

姒宣彧快走兩步靠近顏朝羽，“東方易？他什麽時候進京的？朱雀把事情都告訴我了，你為何......”

顏朝羽輕按住他的手，“宣彧，我自有思慮。如今我需要顏氏一族的力量，還有用得上東方易的時候。”

“罷了，你既如此說，我便不會插手。”姒宣彧閉上雙目，複又睜開，和顏朝羽一起進屋了。

思來想去，姒宣彧還是決定進宮把白俪之事告知顧寧。

“白俪！”顧寧失手打翻了茶盞，“你可知，白俪是白何同母所生的親妹妹！他二人最是要好......你說，會不會？”

此刻她也顧不着體面了，緊緊攥住姒宣彧的衣袖，“會不會白何他還活着？”

顧寧涕淚齊下，“一別已是十餘年，就算只有一線希望，我也會追查到底的！”

看着顧寧泣不成聲，姒宣彧也心痛不已，只能讓她靠着自己的肩膀，雙手緊握成拳。

告別顧寧，姒宣彧求見了姬令。

“你來的正好，”姬令親切地朝他招招手，“朕正有事情要同你商量。”

姒宣彧安靜坐了，聽姬令繼續道：“你此去受苦了。先是有人投毒，你放心，朕已經處置了他們。”

姬令用茶蓋撇了撇茶上浮沫，遞給姒宣彧，“嘗嘗。朕親自調度的新茶。”

“後來你被莊王抓去，朕是寝食難安，夜不能寐啊！好歹你平安回來了。”

姒宣彧怔住了，“莊王”，看來莊國已經獨立了。

姬令确是目中含淚，“你險些為國捐軀，朕打算厚賞你。只是你身份特殊，若還要加官進爵，只怕群臣有異議。”

姒宣彧适時開口：“為國盡忠是臣的本分，臣不求加賞。”

“你切莫推拒，朕意已決。朕要封你為護國長公主，公主府就在皇城內，和朕也靠得近。你就留在朕的身邊，像從前那樣好不好？”

姒宣彧差點被茶嗆到。

“既是公主，朝政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自然，私下有什麽要緊的話，還是可以來同朕說，朕随時歡迎。”

“既是公主，倘若你願意，就讓長安郡主搬去你那兒。”

姒宣彧連忙接話：“陛下，臣此次前來，正是為長安郡主之事。請陛下為白家平反！請陛下尋找白家遺孤接回！”

“那麽，護國長公主，你接旨嗎？”姬令恹恹擡眸。

姒宣彧咬咬牙，自己遠去北地半年，在朝中已是勢力孤危，這官職雖有已無。更何況，到底還有顏朝羽在朝中。“臣接旨。”

“如此甚好！你說的事，朕會立即派人去辦。跪安吧。”

公主分封之事，口風極緊，諸臣只知姬令加封一名女子為護國長公主，卻不知封的是誰，也沒人見過她。

只有和姒宣彧關系緊密的幾人知情，府中奴仆也都是簽了死契不敢亂說話的。

姒宣彧孤獨地坐在臺階上，一手托腮，看着紅燈籠随風輕晃，頗為凄涼。接近新年，節日的快樂卻不能渲染到公主府內。

他看了顏朝羽送來的關于變法的策論。初心是好的，崔泫泠能叱咤風雲這麽些年，靠的可不只是溜須拍馬。

理論容易，實施起來卻是難如登天。許多事情雖是利民，可普通農民百姓未必能領會到律法對他們有利，乍一看沒什麽效果，一些沒有遠見的人還覺得更加麻煩不便了。

尤其是氣溫驟降、收成不好的當下，越來越多的農民無法去思考十年八年以後的收效，他們必須關心今年能不能吃上飯。

還有改革官制。為了避免出現像武王元年那樣的貪官污吏橫行之事 ，監察機構人數驟增，如今造成了“冗官”。為了減輕財政壓力，崔泫泠大刀闊斧删去了許多重複的職務。鮮少監督的角落，成了藏污納垢之地。

姒宣彧越看越覺得頭疼，然而崔泫泠又有了新主意，說要造一種方便取暖之物，叫做“炕”，現在沒日沒夜地在工部開會。

顏朝羽恨道：“如今國家這般危急，他竟然還想着撈油水！要是百姓都吃不起飯，怎麽活得過明年？”

“話不能這麽說，”姒宣彧看着設計圖紙和批注，“我看他還真有些能耐。要是百姓都供不上暖，怎麽活得過今年冬天呢？”

見他還在鑽牛角尖，姒宣彧語重心長道：“朝羽，你若是不嫌棄我‘好為人師’，我倒真有幾句話想囑咐你。”

“你還記得自己為官的初衷嗎？崔泫泠此人雖狡猾難纏，又有險惡用心，但不能事事都否定他。我們要做的是慎辨忠奸、匡扶正道，不是黨争！”

顏朝羽猝然驚起，連聲道歉，心中惴惴不安。自己竟陷入黨争的漩渦了嗎？他又想起東方易連日的教唆，竟在潛移默化地影響他嗎？

“朝羽，顏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父親已老，朝中無人，我又無寵，全靠你了！”

“顏公子，義父這次派我來，是要指導你......”

“不孝之子！不孝之子！你有沒有為你老子考慮過？有沒有為顏家考慮過！”

“朝羽啊，娘知道你有自己的志向。可是，有家族在背後托舉着你，不好嗎？”

“要複興顏家，你最大的敵人就是右相！是崔泫泠！”

這些言語在他腦海中此起彼伏，讓他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