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風雪

風雪

姒宣彧被請到了莊伯修的營帳裏。一路上過來，他緊張得小腿肚都在打顫，唯恐燕歸中途醒來反殺他。

看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姒宣彧簡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莊伯修一面下榻向他走來，一面緩緩拍手鼓掌，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微微偏頭看着他。

“真是不錯，到了這種境地，還能讓本王大吃一驚。”

他招了招手，“過來吧，想與本王談判什麽？”熟稔得似乎像是與舊友重逢。

姒宣彧也放開了燕歸，蹒跚向莊伯修走去。

......

燕歸已經醒了，褚琇跪在他面前，周遭圍了好些将士。

褚琇此時也已經知道姒宣彧的真實身份，臉色頗為古怪，青白交錯。他自認自己長相不算出挑，可也在普通人裏稱得上是清俊，更何況出身名門，這小女子定然會全心全意跟着他。

燕歸将手舉起，其他人皆沉默不語，或是憐憫或是嘲諷地看着褚琇。

“此事無有再議餘地。立即将你送回，交由褚相處置。”

衆人又竊竊私語起來。這處置實在算不上輕。褚相并非放縱子女，事實上，他家家訓頗為嚴苛。只是老來得子，褚琇從小被母親嬌慣着長大，褚相忙于國事，在管教褚琇方面也是有心無力。

可是每每看到褚琇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褚相都氣憤萬分，怒斥他不如幾個哥哥。褚琇一氣之下，跑到軍隊裏，說要給他看看自己的本事。褚相得知時，大軍已經出發，他聲稱要是褚琇還敢回來，就家法伺候。

褚琇想到這裏，連忙懇求燕歸再給他一次機會。燕歸用力“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褚琇只好灰溜溜地去求莊伯修，他本來已經不抱希望了，直至走到營帳門口，聽見莊伯修和姒宣彧的說笑聲。

“孤要是早知如此，何必費這麽大勁。”莊伯修給自己滿上茶水，裝作無意道，“你能被我們俘虜，不是意外吧？”

看到姒宣彧眼神有一剎那的黯淡，莊伯修心下了然，“這些日子，你就和我同住，我親自監視。不然像你這樣聰明的人，還說不定要鬧出什麽事來。”

莊伯修回頭看到褚琇在門口躊躇，知道他為何而來，便大聲道：“你若有心彌補，便加入前線前鋒，只是九死一生，自己決定吧。”

褚琇大吃一驚，暗自握緊了拳頭，他實在不願回去，面對父親的疾言厲色，面對兄長的光芒萬丈。他此番出來，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咬咬牙，去了前線。

姒宣彧這幾天寝食難安，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也再難堅持，昏睡了過去。莊伯修傳了軍醫過來給他醫治，自己去督戰了。

莊國近日連連戰敗，只今天小勝了一場。莊伯修放下望遠鏡，對燕歸道，

“不愧是顧慈鈞。只是他這般勇猛，你覺得是為什麽？”

燕歸道：“此番來監軍的那人，聽說是顧将軍的結拜兄弟，被我們俘虜了。”

莊伯修笑了，“不只是顧慈鈞，姬令也和他頗有交情。派人去議和，孤倒要看看，楚皇願意為了他讓步幾分？”

......

回到營內，左右來報，楚國俘虜已經被移出大牢，好生相待着。莊伯修點了點頭，這便是姒宣彧的條件之一。

莊伯修在門口取熱水淨面，他身後姒宣彧坐在地上打盹，右手被一根鐵鏈子縛着，系在床頭，讓他只能在營帳內小範圍活動。

他原來那一身已經髒污了，換了莊伯修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大，衣擺皺成一團被壓在地上。

莊伯修皺了皺眉，走過去拍醒了他，“你身體裏餘毒未清，現下畏寒，這樣要生病的。”他攤手，“你要是有個什麽好歹，和談就完了。”

姒宣彧迷迷糊糊被莊伯修扶到床上，“和談？終于要停戰了。”

莊伯修頓了一頓，“只是暫時停戰。今年冬天氣候實在詭異，這樣冷下去，只能是兩敗俱傷。”

他給姒宣彧捱好被子，俯下身來問他：“他們這樣對你，給你下毒，害你被俘，落入險境。你還要回去為他效力嗎？”

沒有聽見他的回應，莊伯修也不再追問，進來躺下合眼。

今夜，北風呼嘯而過，冰天雪地裏，值夜班的士兵都冷得受不住，有好幾個被凍傷了。

姒宣彧也冷得難耐，直接凍醒了，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莊伯修見他如此，張開臂膀将人緊緊锢在懷裏，他整個人簡直冷得像一塊鐵。過了許久，姒宣彧再重新睡去。

次日醒來，姒宣彧手忙腳亂地把自己從莊伯修懷裏掙出，背對着他朝另一邊蜷着。

莊伯修起來後，讓人多放幾個暖爐子來。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如今這個情況，實在不能再打了，只希望姬令能多給一些好處，把姒宣彧贖回去，雙方交換俘虜。

他派出的人已經去和談了，現在大家也只能在營帳裏苦等消息。姒宣彧裹着厚毯子，和莊伯修并排坐着。

“很多年以前，莊國是楚國分封的諸侯國。其實還有其他的諸侯國，不過都是小國，漸漸又歸回楚了。”

莊伯修同他說起往事，“有一任楚王殘暴無道，莊君先祖不忍生靈塗炭，便帶領子民獨立出來，後來也有其他楚國人來投奔。”

“大約百年之前，楚王開疆辟壤，征戰四方，莊國再次歸順于楚。而如今，我不過是在做先祖曾經做過的事罷了。”

姒宣彧忍不住辯解道：“姬令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殘暴不堪。”

莊伯修打斷了他的話，“可他從未将我莊國子民當做自己的子民！在他的統治下，莊地人民被肆意剝削壓迫。他拿我們當奴隸，我豈能袖手旁觀？”

姒宣彧又想起江太傅最後的囑托，“聞誅一夫纣矣,未聞弑君也”，古時有“武王伐纣”，姬令如今這般，難道真要......

他用力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倘若我說，”莊伯修道，“我會視楚民為自己的子民，我會還天下一個太平，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姒宣彧勉強笑笑，“莊君手下能人無數，哪裏就缺我一個了？”

“伯樂不缺千裏馬，是千裏馬缺伯樂。我是為你着想。”莊伯修起身走了，“姬令若是無道昏君，天下人都會支持我去推翻他，的确也不缺一個你。”

後來和約判成，姒宣彧回楚，是顧慈鈞親自來接。考慮到姒宣彧身體不好，二人乘馬車返回。

“事情都查清楚了，确是崔泫泠的手筆。皇上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但是仍然沒有削權降職。”

“他那樣倚重崔泫泠，自然不會為了我放棄他。”姒宣彧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裏是很委屈很傷心的。

看着姒宣彧眼眶朦胧濕潤，顧慈鈞緊張起來，“你在那邊沒有出什麽事吧？他有沒有虐待你們？”

顧慈鈞從莊國俘虜那裏聽說了莊君是斷袖的傳言，突然大叫起來：“你怎麽還穿着他的衣服！”

姒宣彧還在傷春悲秋，沉浸在過往和姬令相處的點點滴滴裏，實在不願意相信他們真的已經再難回去。他壓根沒聽清顧慈鈞剛才在說什麽，只是勉力擺了擺手，用雙手捂住臉，低聲抽泣。

他這樣就更像那麽回事了，顧慈鈞簡直要倒吸一口涼氣，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裏，腦子裏一片混亂。二人相對無言。

回到楚國境內，風雪交接。姒宣彧不由得皺眉，“怎會如此？”

“今年氣候實在反常，冷得不像話。”顧慈鈞猶豫了一下，“民間都說，君主無道，所以才會天氣異常。不過左相說，古時也有天氣忽然轉冷的先例，并非人禍。”

姒宣彧默默看着外邊風雪飄搖，士兵們冷得打顫，一心只想早日研發出可供大量取暖的器具。

“這一冷，恐怕要十數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