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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這幾天晚上,王修要麽在李奉恕屋裏坐着陪他,要麽在書房幫李奉恕整理折子。一般來說攝政王批折子就是走個過場,李奉恕平日裏還是看得很認真。這下受了傷,又是右手不能拿筆,王修就把每份折子先看一遍,整理出摘要。他寫字整齊漂亮速度快,也要一宿不能睡。這還是托了當年太祖爺的福,要不是他老人家把池重樸給揍了,現在奏折還得骈四俪六東拉西扯找不到重點,王修得瘋。
寫到快四更,王修打個哈欠,站起來活動一下腰和手。忽然見李奉恕舉着燭臺推門進來,右胳膊下面夾着個披風。
王修急道:“大半夜的你幹什麽?小鹿大夫反複叮囑不能見風,你沒聽見?”
李奉恕放下燭臺,一指木椅:“坐。”
王修翻個白眼坐下,李奉恕用左手給他披上披風。
“你大半夜的,幹什麽不睡覺。”
王修随手拿起本奏折:“我知道你比較感興趣那部分,摘個重點讓你看看。就算攝政王批折子是走過場,你也不能給他們糊弄了。”
李奉恕的眉眼在微微的燭光下竟然有些柔和。他低聲道:“睡吧。這幾天你也沒睡,大晚上的批折子傷眼睛。”
王修樂道:“今天陳春耘沒弄個結果,你信不信陳冬儲明天就得來。”
李奉恕疲憊地答道:“怎麽不信。”
王修笑一下:“今天你又沒進宮,我在殿上當值,禮部的楊文弱跟殿下請罪,和左都禦史李至和又龇起來,咱們陛下左右看着找你。”
“我在能有什麽用,讓他們吵,反正一起丢人。”
“督察院人憎狗嫌,也不差這一着。就是終于揚眉吐氣一次,有點摟不住。”
王修站起,讓李奉恕坐下,他站在李奉恕的身後。以前一直看他那麽高,現在看他的背,忽然覺得心酸。
他只記得剛遇見李奉恕的時候,李奉恕還是個少年,那時候就挺高的。陪他種了六年蔥,天天陰着臉誰也不理,一個人伺候一堆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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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零零的。
王修嘆口氣。
第二天一早周烈閉關幾天寫完條陳出來了。他把條陳放在李奉恕案上,李奉恕苦笑:“你能不能給我點好消息?”
周烈沉默。
李奉恕仰天長嘆:“講。”
周烈道:“其他我不想多說,最大的問題,九邊一直不太平,西北民亂好幾次,我以為朝廷不管。這兩天翻卷宗才發現,民亂平定之後幾個月朝廷才知道。朝廷給回的答複幾乎出不了京。殿下,我很奇怪,為什麽朝廷對于軍隊幾乎一無所知呢?”
李奉恕道:“爛透了?”
周烈沒回答。
李奉恕道:“你預備怎麽辦?”
周烈道:“我欲效法戚武毅公,南下義烏征兵。”
李奉恕向下壓了壓嘴角,做了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道我沒錢吧?”
周烈道:“殿下放心,具體我差不多有了想法,當年戚武毅也沒用公中支出。”
戚家軍是戚武毅的私兵,周烈是想弄個周家軍來啊。
“那……京畿戍衛呢?”
周烈欲言又止,最後冒一句:“不若改天請殿下親自去看看。”
攝政王用手指敲桌面,周烈正立,屋外風都靜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王修的笑聲清蕩蕩飄進來:“吃早飯吧,吃過早飯有力氣生氣。”
早飯也沒吃好,陳冬儲抱着一摞頂他下巴的賬本到王府。
李奉恕左手拿筷子七岔八岔正上火,一把扔了:“叫他去書房。還真是兄弟齊心!”
陳冬儲被攝政王塞進了戶部度支科,專管打算盤的。陳驸馬兢兢業業打了小半月的算盤,一早急着要求見攝政王。
李奉恕吊着一只胳膊往書房走。北京城下小雪,地上薄薄一層霜也似的。他吐了口白霧,平白有種自己是吞雲吐霧無所不能的神仙的錯覺。早生了地龍,還是覺得冷。書房裏加了熏籠,依舊冷到骨頭縫裏。
陳冬儲早等在那裏。他腳邊放着一大撂賬本,難為他怎麽抱來的。
李奉恕坐下,漫不經心道:“你今天不點卯?”
陳冬儲道:“任務完成了,點什麽卯。”
“什麽結論?”
陳冬儲踢踢賬本:“在這裏。”
李奉恕道:“這是你看的,不是我看的。”
陳冬儲道:“殿下,我只是讓你看看這個的厚度。這些,全是虧空。”
李奉恕半天沒說話。
陳冬儲兩只眼睛下面吊着黑影,困得眼球纏血絲。他有點忘了“不能廢”的禮數,心裏油煎,頭上冒火:“殿下,您讓臣查賬這些日子,臣沒有一天晚上睡好的。這些豈能是觸目驚心可形容的?”
李奉恕沉默。
陳冬儲道:“殿下,如果您想知道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虧空,帝國連年的稅收都去了哪裏,臣可以跟您講講。在這之前,臣請您別治臣的罪。”
李奉恕略略點頭。
陳冬儲道:“我鄰居有個人,伺候他的人特別多,連雞`巴都有人幫他托着。他很沾沾自喜,‘看!我連雞`巴都有人幫我伺候着!’”
李奉恕冷冷地看着他:“粗鄙。”
陳冬儲道:“殿下,大晏不産銀您是知道的,大晏甚至連銅都不夠!為什麽白銀成了大晏的官錢呢?”
李奉恕答不上來。
陳冬儲道:“大晏的白銀絕大多數從海外而來。倭島三佛齊馬六甲蘇門答臘,源源不斷。除了倭島正在內戰與我朝幾無貿易,其他地方也不産白銀,白銀是從南墨加西亞來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澳門被大晏打得稀爛,只好和大晏做生意。殊不知他們在海上橫行了多久,掠得的白銀全部流入大晏。看似大晏是莊家,可白銀的源頭在他們手裏。他們手裏白銀多大晏就用白銀,哪天他們手裏銅錢多,大晏用銅錢嗎?到時候白銀和銅錢之間天差地別的差價全是從大晏身上挖肉了。這和一個男人的雞`巴被別人拽着有什麽區別?”
李奉恕道:“放肆。不用銀,用什麽?太祖時期倒是要發銀票,結果呢?”
陳冬儲端端正正跪下,嚴肅道:“殿下,太祖他老人家是對的。第一是白銀不易于攜帶,再一個,不說白銀和銀票能換來的東西,白銀本身是白銀,寶鈔本身它就是一張紙啊!”
李奉恕微微一愣。
陳冬儲微微喘氣:“殿下恕罪,臣一着急便語無倫次。不說太祖時期嚴厲禁止白銀流通,上溯幾朝都是不用白銀的多。唐代不準用白銀,甚至銅錢都鬧過錢荒,帶銅錢多了離開大唐都是死罪。太祖他老人家其實極為英明,嚴厲禁止用白銀,但禁止不了。白銀占據中原的力量豈止是江浙做遠洋外貿的商人單獨能驅動的。這其中,我不用多說找死,您是都明白的。現下稅法,固定一部分要用銀子。說到銀子,又要扯到成色生熟的問題。這些都不算,還有個私藏白銀的問題。殿下您比我清楚,當年劉謹抄家弄出多少來?黃金兩千九百一十七萬兩,白銀五千萬餘量。臣鬥膽問一句,朝廷南大倉一年收銀多少兩?”
李奉恕道:“……四百萬兩。”
陳冬儲道:“政事上的事臣就不跟您賣弄了,您比戶部的尚書都明白怎麽回事,為什麽連年反賊越來越多。臣來這裏是想跟您說,現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類生番縮在澳門老老實實,如果他們豁得出去用南墨加西亞的白銀和大晏的白銀對沖,您說誰會輸?”
李奉恕忽然覺得熱,到處都是烈烈的火焰。
陳冬儲道:“不費一兵一卒。”
李奉恕問了個蠢問題:“孤強制禁白銀,改用其他呢?”
陳冬儲頓了頓,咬牙道:“殿下,您做不到。”
李奉恕凝視着炭火盆,微微蹙眉,不知道想什麽。陳冬儲就跪着,直挺挺。
“我第一次聽到這番話。想必明白這一點的不只你,只有你敢當出頭的椽子罷了。”
陳冬儲道:“我哥曾經跟我說過,大晏每年都死人,大晏之前的朝代也每年都死人。意外,貧病,自殺,死了那麽多人被後人記住的只有史書上那幾個。反正人總是要死,為什麽非要默默無聞地死掉?”
李奉恕看了一眼陳冬儲:“你哥想上史冊。”
陳冬儲道:“我也想。有人好利,有人好權,我們好名。”
李奉恕的手指在案上一點,一點。陳冬儲閉着眼睛,非常安靜。
李奉恕沉聲道:“關于白銀作為官錢的問題,你有沒有解決方案。”
陳冬儲道:“白銀已經勢不可擋,無人能改。我們能做的只有引到市面務必使白銀平衡。我曾經研究過前朝的銀票紙鈔和太祖寶鈔之間的差別。臣發現一個問題,當年前朝發行的紙鈔面值和他們的黃金儲量是等值的。也就是說,紙鈔代表着黃金。太祖寶鈔就猶如無根之草,并無真憑實據,只是強制規定一張紙能換多少東西。這樣百姓自然不願意,在市面上根本用不開。現在也是,規定黃金做本,流通的卻是白銀,結算時亂七八糟。若是能向前朝學習,或能解解燃眉之急。”
李奉恕道:“終歸還是要争取更多的白銀是吧。”
陳冬儲沒有說話。
李奉恕忽然舉起左手,像是在試探風向一般。陳冬儲看了半天,忍不住問道:“殿下?”
李奉恕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你有沒有感覺到一種力量。”
陳冬儲不解。
李奉恕笑起來:“我一直覺得有一種什麽東西在往前推我,推大晏,一直往前,想停都停不下來。不論前方是懸崖還是牆壁,都停不下來。”
陳冬儲張了張嘴。
李奉恕道:“我這幾天一直在看《農政全書》。徐文定公說種菜,擇種為第一義。每一代留出的種子,或淘汰,或導擇,簸揚篩選,優者種植蘩焉,劣者丢棄無蹤,代代下來,産量才會高。大晏取代前朝,你說算不算大晏是優者,而前朝是淘汰的?這樣說來,那許多朝代更疊,難道都是優劣淘汰的結果?那又是誰來淘汰導擇呢?”
陳冬儲冷汗都下來了,他以為《農政全書》就是教種地的而已:“臣……不通農事……”
李奉恕道:“這股力量越來越大了。找不到來處,找不到去處,無法抵抗。你說大晏,會被淘汰麽?”
陳冬儲答不上來。他鼓了幾天的勇氣已經全部炸完,他想起來自己無狀,低頭羞愧不能說話。
李奉恕長出一口氣,吐了沉積的濁氣:“回去告訴你哥,開始準備吧。先別高興太早,接下來有很多麻煩。”
李奉恕試着握了一下右手,血痂幹在繃帶上。能握手心裏的,除了自己的血,竟然沒有別的了。這回看一看,攝政王的權力,到底有多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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