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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四個事,第一是西北又在鬧白蓮教,老樣子朝廷裏分兩派主剿主撫,大臣名字我都列給你寫了。第二是太後的親爹乞請田莊,想要京郊的牧馬場。第三是有人參山東都指揮使宗政鳶。第四你那個提高官員俸祿的事現在是在京城試點,很快就會推及全國,等級不同依次增加,和考評挂鈎,督察院一直在忙這個,所以明年京察我們麻煩了。”
王修進門灌幾大碗茶。
攝政王的親信一直做着個都事,沒有提拔,官員們樂得不管。王修當值就上朝,不當值就窩在中書省翻故紙舊卷。口音問題,平時話很少。同僚們覺得他識趣,不在刁難他。上次大明門官員們一架,王修認識個人,錦衣衛空殼光杆指揮使司謙。同是被排擠的人,容易建成聯盟。
李奉恕道:“參宗政鳶什麽了?”
王修道:“恣意張揚暗藏私兵圖謀不軌什麽的。”
李奉恕道:“嗯。”
王修道:“你這反應倒鎮靜,現在不光文官不服你管,武官都要造反了,你不着急啊?”
李奉恕道:“增加俸祿有你份沒?”
王修道:“有。”
李奉恕道:“那就老老實實回去辦差。”
下午鹿鳴背着大藥箱過來了。換藥之前鹿鳴看看左右沒人,把門關上。然後小臉嚴肅地看了一眼李奉恕,從藥箱裏拿出一套白布做的反開身圍裙,長袖,手腕紮口,背上系着幾根布條。他嚴肅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面無表情沒有反應。于是他拿出一定白布做的帽子,戴上,正好包住頭發。鹿鳴小臉繃得死緊,盯着李奉恕看。李奉恕不動聲色,但是覺得莫名其妙。最後鹿鳴拿出一片布,縫得挺厚,上下四根布條,正好圍在嘴上一系。鹿鳴就剩兩只圓眼睛露外面,圓滾滾地瞪着李奉恕,還是那麽嚴肅。
李奉恕這兩天神經被王修的衣服鍛煉了,對鹿鳴這套行頭顯然不怎麽一驚一乍。小鹿大夫又忐忑又緊張地看着李奉恕半天,李奉恕坐不住了,咳嗽一聲:“小鹿大夫……換藥吧?”
鹿鳴小小松口氣,怯怯地問:“攝政王殿下,您不忌諱嗎?”
李奉恕納悶:“忌諱什麽?”
鹿鳴委屈道:“我試了很多顏色,還是覺得大夫穿白色最好,因為髒的最清晰,髒了就趕緊換。可是剛穿上爹就追着我打,說他還沒死我就戴上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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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道:“……哦。”
鹿鳴兩只眼睛紅紅,有哭的征兆:“我跟爹去宮外義診,那些病患家屬根本不讓我接近,嫌我打扮晦氣。我跟他們解釋,這樣對他們好,可是他們就是不聽……”
李奉恕安慰道:“新的東西總是很難被人接受。”
鹿鳴從大藥箱裏摸出一個瓷瓶。李奉恕聞了聞:“酒?”
鹿鳴道:“一種玉米酒,我爹十幾年經驗反複實踐得知,這種特定釀造的玉米酒防治戾氣最佳,只是澆上去更痛。殿下,您的手恢複情況不樂觀,您的心火太大了。是藥三分毒,我也不開什麽清火的方子了,我給您用玉米酒澆一澆。作膿滲血都還好,腐潰就難說了。”
李奉恕道:“多謝小鹿大夫。”
鹿鳴道:“會疼,您忍一忍。”
李奉恕點點頭。
然後,滾滾的岩漿從他的手上一路燒進心裏,他差點喊出來。
鹿鳴告辭,背着和他身材極不成比例的大藥箱晃來晃去。李奉恕實在是看不下去,讓邬雙樨幫他背進宮去了。
照例是筵經,皇帝穿得圓胖胖,不緊不慢颠颠往大本堂走。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簡直停不住。鉛色的天矮矮地壓着,點多少燈到處都亮堂不起來。
何首輔跟皇帝講課,皇帝忽然問:“最近上朝,大家都在講‘情面’,先生跟我說說,什麽是‘情面’?”
何首輔被問愣了,情面,無處不在的情面,鋪天蓋地的情面,怎麽跟皇帝講?皇帝看他發愣,又問:“先生,剛才你講到,‘知天地之化育’和‘其孰能知之’,一個知外一個知內,難道‘知’也分內外嗎?”
皇帝的眼睛被燭火映得熠熠生光,灼灼地看着何首輔。何首輔忽然噎住一般,什麽也說不出來。
皇帝略略失望。正要說着,忽然有個內侍跌跌撞撞跑進來,對着皇帝跪下,全身哆嗦,抖着嗓子大叫:“陛下,陛下,黃臺吉來了,黃臺吉來了!”
何首輔晃了一下,喝道:“混賬東西,說明白了,什麽黃臺吉來了!”
那內侍哭道:“兵部剛來的消息,黃臺吉沖進山海關了,馬上要到京郊馬場了!”
那內侍哭着吼完一句,黃臺吉三個字在大本堂上空回蕩。皇帝突然冒出一句。
“呀。滿洲人真不給朕情面呀。”
何首輔怒道:“虜軍到哪裏了?”
內侍鼻涕糊了一臉:“京郊牧馬場,牧馬場啊!”
何首輔眼前一黑:“他是怎麽過山海關的?”
內侍只是搖頭。
何首輔厲聲問道:“方建呢?方建為什麽一點風聲都沒上報?虜軍這一路南下,沿途衛所呢?”
皇帝轉過臉看富太監,奶聲奶氣問道:“大伴,京郊牧馬場是哪裏呀?”
富太監袖手躬身:“陛下,虜軍一腳踏進京城啦。”
皇帝問道:“京城牧馬場沒有駐軍嗎?”
富太監平靜道:“陛下,原是有的。”
李奉恕一腳踹翻了條案,揪住連慶的領子,表情近乎猙獰:“你說什麽?誰到京郊了?”
連慶站得繃直:“殿下,黃臺吉來了。”
李奉恕像只發怒的虎:“多少人?”
連慶道:“冼至靜去看了,約莫七萬是有的。”
李奉恕一把摔開他:“好好好,都到京郊才發現,太好了,我帝國的好兒郎,太好了,遵化的守備軍都死了?”
連慶面無表情:“殿下,遵化沒有守備軍。”
李奉恕要吃了他似的:“你說什麽?”
連慶道:“殿下,遵化沒有守備軍,牧馬場沒有守軍。因為皇親宗室達官貴人的莊子一路劃地劃過去,京郊其實……早沒有牧馬場了!”
李奉恕突然吐了口血,連慶去扶他,看到他額角的太陽穴在跳,知道他是怒極攻心。李奉恕緩了緩,咳嗽一聲,低聲道:“去,進宮找富太監,召集大臣,殿議!”
連慶去了,李奉恕推開門,看見周烈一身重甲站在院中,天空的雪慢慢飄灑,繞着周烈,真正是北風卷地了。李奉恕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周烈低頭:“臣知道了。臣死罪,竟然失察至此!”
李奉恕道:“不,你不失察,你不敢說而已。”
他擡頭看看漸漸暗下來的天,鉛色成了黑雲,滅頂一般壓在京城之上。李奉恕慢慢道:“周将軍,孤對不起你,你想南下募兵是來不及了。這段時間你一直考察京營,什麽神機營五軍營三千營,你拿着攝政王谕令去,賭一把看看你平時的威名到底……是不是虛的。”
周烈深深看他一眼,轉身便走。重甲在他身上,金屬的聲音切割着凝固的冷氣。
王修從外面進來,仿佛平常落衙回家吃晚飯,他扶着李奉恕:“我剛才還想,你非得氣吐血不可,你還真吐血了。”
李奉恕道:“京郊的駐軍竟然被趕走了,全部給貴人們圈地成莊子。你說現在這些王公貴族皇族公主的,後悔嗎?”
王修道:“一啄一飲,一報一還,你生什麽氣。”
李奉恕一笑,胸中拉風箱:“我這兩天做夢呢,什麽後裝铳,什麽大航海,還改革銀政,我想得真遠,真遠,我昏了頭了!你看出來了,你肯定看出來了,好不好笑?”
王修道:“殿下,這世間多是跟風盲從者而缺繼往開來者,有什麽好笑?”
雪還在下,簌簌地飛舞着,李奉恕看着王修,王修看着李奉恕。
李奉恕流淚了。
這個一直強硬的鋼鐵一樣的男人流淚了。
王修伸手,輕輕掃他頭發眉毛上的雪,不經意地擦了他臉上的眼淚:“殿下,總得有劈山開路之人。天下總得有一個吃這個苦的人。朝前千年,往後千年,都得有這樣的人。而您,恰恰是那個為大晏開路的人罷了。殿下,我幫你,穿上披挂吧!”
京城裏亂成一團,東直門西直門兩處人潮擁擠,很多人扶老攜幼要離開京城。京城戍衛司把九扇城門全部關閉,指揮使張敏奉旨将人群全部驅離。這邊忙着,不時就有人遞條子遞話,這個閣老的家眷要出城,那個侍郎的使仆要開門。有些鑲金裹銀的馬車直接駛到城門口,一車車如花美眷,一車車金銀珠寶,驅離了老百姓這些馬車又圍了上來。說好話的恐吓的賄賂的,死也要跑出京城。
張敏喝道:“末将有皇命在身,恕不能照辦!”
有人罵:“你可知我家大人是哪位?各退一步,日後好相見!”
張敏冷笑:“我哪知道你家大人是哪位!這位小爺您聽清楚了,咱們有沒有日後,都兩說!”
太和殿殿議,群臣七嘴八舌嘈嘈切切,這會兒倒是沒有高聲的了。小皇帝坐在上首被嗡嗡嗡的聲音弄得直想打瞌睡。他晃悠着小腿,絲毫不見憂色。
嘈雜聲戛然而止。群臣分開,攝政王黑甲長槍上殿。他一站,太和殿幽寂無聲。小胖子在龍座上擦擦口水,拍了拍手。
李奉恕環顧四周,冷聲道:“兩個問題。第一,黃臺吉過山海關,山海關至京郊一線的守備都去哪兒了。第二,諸位有什麽好辦法麽?”
沉默。
小皇帝咯咯直笑:“你們不吵啦?接着吵嘛!那麽能說,為啥不說話啦?”
群臣一聽,心裏一涼。小皇帝平時從不多言,定然是富太監教壞了人君!果然閹宦禍國殃民!
富太監略冤枉,他也很驚訝,小皇帝好像很興奮,他看着這些在殿上動不動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大臣們笑得前仰後合。
攝政王執槍立在殿上,獰笑:“孤以為,諸位總該有點用的。”
諸位大臣天道天理經天緯地,孔聖人卻沒教他們兵臨城下怎麽才能既保命又不得罪同僚。各個都低着頭,像被剪了舌頭。
劉次輔出列,低聲道:“匪徒已到京郊,現在首要任務是,提軍勤王!”
李奉恕道:“好主意。哪個軍?”
劉次輔沒有答。
這兩年泾陽黨和閹黨鬥得太狠,所有的經歷都耗在內鬥上,朝廷就剩一口氣了。頂用的武官又沒幾個。周烈算一個英雄,可惜他是駐守西北的,京城周邊根基不深。其他守軍要麽是會來事上下打點的,這種提拔他的人都知道不行。要麽是勳貴子嗣不出息的,塞進去某個差事,這種想都不用想。連年軍費縮減,現在大晏能用的軍隊有多少,劉次輔道:“何首輔一直主張精兵,關注軍政,是吧?”
何首輔面目肅整:“精兵乃是景廟的意思,他老人家當年說軍隊人數膨脹人浮于事,民納糧奉軍過于勞苦,景廟憐恤百姓精簡軍隊,是為了蒼生萬民着想……”
攝政王一杵長槍,滿地青磚一跳,幾位大員沒站好。槍頭鋒鳴铮铮,李奉恕陰着臉,眼睛血紅地看着他們:“諸位愛卿若沒有更好的辦法,孤倒是有主意。諸位看如何?”
鐵槍被攝政王攥得咯吱咯吱響,所有人都不懷疑,攝政王可以在太和殿上随時大開殺戒。
閻王的聲音在他們腦袋頂上暴喝:“諸位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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