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謝紳,字正純。山西平遙人。現年二十三。獨子。寡母去年年底病逝。成帝天承六年二甲第七。館選時因文學純熟字跡端方入翰林。膂力過人,善騎射,手上頗有些功夫。在山西未第時曾經徒手俘虜山匪首領,受縣裏褒獎。
攝政王秋狝時就發現他一個瘦高的身影,現在看他,倒不像個讀書人,頗像個武将。謝紳聽李奉恕讓他講《三國演義》,微微一愣,立即開講。他口才好,講書時眉飛色舞聲音生動,比那說書先生還引人入境。
李奉恕聽他講了兩天,忽然問他:“你覺得什麽是‘忠’?”
謝紳答道:“無非在心中而已。”
李奉恕微笑:“那天你說‘孜孜奉國,知無不為,或者才兼文武,出将入相’,這時候有個可以奉國的差事,你幹麽?”
謝紳躬身一揖:“學生等這一日很久了。”
書房門忽然被打開,陽光湧進來,一個瘦弱的錦衣衛站在那裏,按刀低頭,一動不動。
“他叫薛雲雷。遼東海州衛人。小時候全家人被女真人虜去為奴,只有他一個人活着逃了出來。因此精通蒙古話和女真話。你要在半個月內學會這兩門話的基本對答,尤其是蒙古話,女真貴族以說蒙古話為榮。做得到麽?”
謝紳困惑明了的表情在臉上瞬間一轉。那錦衣衛還是那麽站着,寒冷的風從他身後吹進室內,攝政王書桌上的書嘩啦啦一翻,連同筆架上的毛筆驚慌晃動。
謝紳站得筆挺:“臣,做得到。”
周烈在北京沒有根基的弊端很快顯現。他幾乎什麽部門都調不動,其他總兵手下的軍隊尤其是關寧鐵騎根本不聽他的。他在民間的威望顯然對于軍權來說什麽也不是。
攝政王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他以前對軍權并不很熱衷。為解周烈的困境,他搞了很多辦法,但并不實際。王修看他上火上得嘴上起燎泡,給他泡了杯清茶。
“火燒屁股了,現在還得比誰官大誰官小,實職一樣就比加官,加官不行就比兼職,兼職比完再比封號。”李奉恕冷笑,他總有一天得把這些東西厘清。
王修冒一句:“你多久沒去陪皇帝讀書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那個只講正朔的白胡子老頭看到攝政王一激動抽過去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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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道:“你今天去吧,去看看。”
李奉恕來到暌違已久的大本堂。當年在這裏讀書,沒少挨還是太子的先帝打。如今再來,是沒人敢罰他了。他那麽站着,耳邊幻聽一樣,有小孩子們讀書聲。
今天跟皇帝講課的竟然不是那個白胡子老頭,是個身姿魁梧須發略花白的官員。他也沒講聖人道理,而是挂了一幅地圖,跟奶皇帝在講解遼東衛所,歷年來邊境土地的争奪,和遼東的賦稅。
他講得很詳細,夾雜一些有趣的故事。奶皇帝聽得也很認真,偶爾還要問一問。
李奉恕站在後面聽,覺得也是受益匪淺。富太監袖手出來迎他,躬身低眉順眼。
李奉恕低聲道:“這個筵師是誰?”
富太監道:“是先帝時遼東督師,陽繼祖。”
李奉恕有點驚奇:“他這些年幹嘛去了?”
富太監道:“陽督師當年功勳卓著,被魏逆誣陷,辭官回鄉了。”
李奉恕負着手看了一會兒,走了。他到底是明白王修讓他來幹嘛。
第二天,攝政王令,啓用陽繼祖為五軍都督,總領京衛,協理京營,襄助周烈解除圍城困頓。
這一效果是顯著的。陽繼祖的資歷功勳民望自成帝朝以來鮮有人能超越。和周烈主營西北不同,陽繼祖本身就是文官,經營的就是京師,人脈都在手中攥着。各地總兵互相不服還是有的,卻無法不服陽繼祖。陽繼祖當年不懼魏閹絕不附逆,在文官中聲望很高。最美妙的是,陽繼祖官職一直太高,泾陽黨那些人怎麽跳也夠不着他。
大年初二,黃臺吉拔營,撤軍。沈陽饑荒撕扯着建州,女真政權岌岌可危,黃臺吉急需将搶掠物資運回去穩定民心。女真人單單在北京附近搶了女子家畜一萬多,其他金銀,家具,皮貨,糧食,工匠,不可計。晏軍不敢抵抗,專門往沒有虜軍的地方跑,幹看着虜軍燒殺搶掠老百姓,巴望着他們搶夠了殺夠了奸夠了趕緊走。女真人撤軍時拉走的人與畜生排成長長一隊,老百姓哭聲震天。虜軍還舉着大木牌,上面寫着李奉恕大名,與一行大字:謝李大官人贈!李大官人不送!
晏軍屁也不敢放一個。到底有敢說話的,民間的抄報行發行的各種抄報幾天之內全是這幾個字,報紙很快流向南方,幾天之後廣東人都譏諷大笑:謝李大官人贈!李大官人不送!
女真人撤軍,北京的老百姓并沒有很高興。北京城依舊人心惶惶,城內兵荒馬亂。各處調兵遣将,從早到晚街面上都是士兵跑步的聲音。跑得是挺整齊,可惜只是在城內跑,人家女真人撤軍了演給紫禁城裏的人看的。
北京的民間抄報行最有名的是京報,儒生都愛讀。沒有直說李奉恕名字,只有“李大官人”。讀書人格外容易激憤,他們能在紙上練兵,也能在紙上治國,甚至能在紙上大敗虜軍。李大官人成了個心照不宣的諷刺的代號,代替聖上,廟堂,大晏,被罵得狗血淋頭。
李奉恕什麽反應都沒有。
陽繼祖逐一收複永平,遵化,遷安,灤州。周烈天天跟着陽繼祖鞍前馬後。他跟王修說,自己是井底之蛙。以前覺得自己哪怕不是軍功卓著也是用兵有方,見到陽繼祖才知道,自己什麽也不是。要學的實在有太多。
陽繼祖主要是文臣,之後的歷史,恐怕會尊他為名将。
接下來,是方建的問題。攝政王表示他不管,他忙着複建上十二衛。當年太祖爺爺的皇家衛帥在文官們有意的削弱下已經不再直屬皇帝,而是被兵部調遣。攝政王堅定地将指揮權奪過來,親自巡視上十二衛,勉勵嘉獎守城有功者。着十二位清查京城中現有人口,盤查外族,逮捕通敵官員。兵部沒有話說,有話說攝政王也不會聽。
再一個是京營。曾經的煊赫京營八十萬大軍,土木堡之後只剩五六萬。也有皇帝想複建,可惜朝廷一直阻止。在朝廷有意的松弛下,京營可用之人只在一兩萬,現在都在周烈麾下。“李大官人”的事過去兩天,再激情也疲乏了。輿論被刻意營造,突出京城無兵可用的窘境。虜軍圍城的險境還沒完全過去,燒殺搶掠還沒被遺忘,“謝李大官人贈”的恥辱歷歷在目,人們忽然找到了恥辱的緣由:沒兵!京畿地區百姓情緒一直很激動。王修筆杆子一搖皮裏春秋一寫,有些百姓簡直暴躁。太祖規定耄耋老人可直接上書皇帝,京畿一帶十幾個老家夥代表鄉裏上書,一定要捉出馳壞軍紀軍政的國賊,生啖其肉,并且要求加強軍衛建設,再不能出現被區區胡虜圍城這種打臉的事情。
老人們的上書攝政王看得淚下,下诏罪己,只說自己雖攝政,卻因無能無兵置大晏百姓江山社稷于水火。李奉恕除非安定江山,一雪前恥,否則無言見李家歷代皇帝,列祖列宗。有個“李大官人”在前面頂着挨罵,攝政王自己上風口浪尖,現在士人百姓恥笑的是他,百年後史家刀筆殺的還是他,皇帝廟堂,完全陷入安靜。內閣不準皇帝出聲,皇帝坐在龍椅上,當真一聲都出不了紫禁城。這鍋熱水越沸騰翻滾,王修領着自己的幾個心腹左右互搏口誅筆伐。寫抄報,寫攝政王罪己诏。報紙吵,市井無賴傳,王修一手掐住無數張尖利至極的嘴,讓它們噴什麽,它們就得噴什麽。區區幾天,王修瘦得脫了人形,李奉恕吩咐劉奉承,給王修炖羊肉湯,多加蔥。
文官最要的就是面子,現在百姓心聲洶湧澎湃,何況說起被圍困确實吓人,于是意思意思上書勸谏攝政王不可窮兵黩武動搖國本,就算了。
殿議結果,羁押方建,削去一切官職。李奉恕完全不想知道方建到底想幹嘛。方建剛被羁押,錦州總兵祖康領着錦州一萬五兵突然向東開拔,殺出京師,沖着朵顏衛的方向跑去。
陽繼祖研究了地圖,對攝政王道:“殿下,祖康很可能是想搶嫩江那邊朵顏衛的地盤自立。殿下是想剿是想撫?”
攝政王道:“遼東兵都不得了啊。遼東這麽些年已經自立了吧。以撫為主,撫不了就剿。”
李奉恕真的不是沒脾氣的人。陽繼祖很明白攝政王已經到了極怒的邊緣,他不再說什麽,點兵出城追錦州軍去。結果也在意料之中,陽繼祖把祖康招了回來。
李奉恕如火如荼地搞兵權。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如此振奮,因為他發現自己錯了。朝堂政鬥都是虛的,實打實的兵權捏在自己手裏才是真的。以前的皇帝大概不是不知道這點,他們沒有機會,朝廷也不會允許。朝廷的理由很充分,立場很正義,考慮很周全,英廟前例,為了社稷黎庶,皇帝不能有兵權。
攝政王不是皇帝。
攝政王撚了撚手指,手上的空虛消失。他終于找到自己要的是什麽。雖然宮裏沒人教他,女真人實實在在給他上了一課,還給了他機會。小鹿大夫來給他換藥,他自己把黑硬如殼的繃帶扯下來,連血帶皮。小鹿大夫頭發直立:“殿下何苦?用藥水泡開就好!”
李奉恕笑:“孤的優柔寡斷着實害人。這樣幹脆利落,也省了許多事情。”
小皇帝的年號終于确定,高祐。這個登基的新年在女真人啪啪啪抽大晏臉的熱鬧中過去了。關于方建一直沒個定論。顧及遼東穩定,方建不能處理太狠。方建犯的事又太大,不處理怕別的将領跟着有樣學樣。
女真人走了,京城的一潭死水越來越沸騰。裝死已久的錦衣衛指揮使司謙頻繁進出魯王府。差點亡國的恐怖使每個官員後脖頸子汗毛直立,魯王府徹夜燈火輝煌,仿佛引出地獄的火。
雨雪的彤雲陰慘慘地壓着。
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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