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34章

好冷啊。

真的是好冷啊。

全身的骨頭都凍脆了啊。

大雪封天,沒有活物,連枯樹枝子都沒有了。沒有吃的,沒有吃的,什麽都沒有——只有餓得抽噎的孩童。饑民聚在一起,每天都有餓死的人,餓殍只剩松松垮垮的皮,一拉好長。

三四歲的幼兒,小臉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幾家父母領着去交換,顫巍巍地被陌生人牽走。走之前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親爹娘。

雪下好大。

深夜時魯王府熱鬧起來。魯王睡到大半夜忽然高燒,連連道好冷好冷。大承奉在屋裏擺了三個大熏籠兩盆水,幾張棉被用湯婆子燙熱了蓋他身上,李奉恕還是在發抖。王修半夜打着燈籠奔鹿大夫家敲門,把人家一家人都敲起來了。鹿大夫顫巍巍地過來,一看,李奉恕右手作膿發脹,隐隐竟有腐潰的征兆。他心裏一驚,連忙號左手的脈,號了半天一腦門子汗:“王都事殿下最近身體哪有不适?”

王修跑得氣喘籲籲,急道:“他嗓子爛很久……以為只是上火了,自己買了點黃連泡水喝哪知道越喝越厲害,刷牙漱口水都是血……”

鹿大夫道:“臣不敢妄自做主,必須要幾個同僚會診,特別是內科的汪太醫,殿下這脈象……有些兇險。”

王修眼睛發直:“不就是個傷口麽?怎麽還兇險?”

鹿大夫吩咐跟來的幾個家丁趕緊打着燈籠去找幾位太醫,有一位還在宮裏當值,得要攝政王的牌子。王修拿着牌子親自去請。

幾位太醫到齊了會診,汪太醫白白個胖子,看着莫名安穩人心。他慢吞吞道:“殿下這心思很重啊。”

王修直勾勾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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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着急,繼續慢吞吞:“心思重內火大的臣見過,但是沒見過這麽烈的。殿下這脾氣不好,不好,傷神,傷身,減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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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急糊塗了:“他那手恢複得不錯的,我看都長得差不多了,我們也都很小心,該忌口的不碰水的,為什麽突然作膿了?”

汪太醫嘆道:“王都事,我們醫家最怕的是什麽,知道嗎?就是郁結于心,心病這東西,扁鵲華佗都沒辦法。憂心憤懑先把自己傷了,當然抵不住歪風邪氣。否則自身強健,戾氣又如之奈何?”

王修道:“你們還有辦法嗎?”

汪太醫道:“我們治歸治,你好歹勸勸殿下,傷病遷延實在是為難。”

王修袖着手來回踱兩步,低聲問鹿大夫:“最近他去練兵,手上很用力,是不是崩傷口了?”

鹿大夫搖頭:“傷口一直有炎症,表面沒事,內裏沒長好。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害怕不敢來,我來勸殿下,殿下也不聽。心結的事,外人誰有辦法!

王修心中激憤:這特麽不如呆在山東不來京城呢!活蹦亂跳挺大個人自從來了京城有好事兒麽?有好事兒麽?李奉恕嗓子爛得嚴重,不耐煩聽老頭子唠叨,不許王修說。早該告訴鹿大夫!王修悔得難受,他到底是覺得自己那破注意把李奉恕害了。什麽馬戰什麽萬人敵,怎麽沒想到老李手上的傷沒好全。王修抽自己一嘴巴,團團轉。

魯王府折騰一宿,李奉恕半迷糊半清醒地對王修笑:“聽見小孩子哭沒。”

王修給他笑得心涼:“你燒糊塗了!”

李奉恕搖搖頭:“不,我不糊塗。我該死啊我該死啊……”

西北大旱之後大寒,饑民遍地,朝廷赈濟不知所蹤,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第二天攝政王照常上朝,只是面色發紅,似是有高熱。滿朝文武對他依舊尊敬,看他孤零零一個人坐東面西,端正嚴肅。

陳冬儲工作上遇到了巨大困難。李在德倒是有所突破,攝政王特批他離開宗人府去工部挑一批工匠制作德铳。李在德改進了槍膛,若铳炸膛,則往前炸而非往後炸,盡可能不傷到人。并且李在德發現彈藥的形狀至關重要,德铳單獨配備鉛皮火藥,精度和射程都大大提高。

可惜德铳必須用一等精鋼,大規模配軍隊是夠嗆。李奉恕讓李在德多方面驗證德铳的安全性和實用性,不在乎配軍隊了,先從上十二衛配起。小旗,總旗,一步一步來。

李奉恕摸着冷硬的德铳,這東西才是真理。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錦衣衛指揮使司謙。作為曾經讓人聞之色變的特務頭子,司謙幾乎沒有存在感。成廟的離去讓錦衣衛地位一落千丈,稚齡皇帝根本保不住他們,文官對他們發酵的憎恨幾乎毀滅他們。司謙的前任死得很慘,算的上被虐殺。官員們的手段也不必錦衣衛差。司謙頂了個缺,領了個大空殼子。錦衣衛這天生就是官員對立面的衙門,要是沒棵大樹依仗,随時都是棄子。

司謙最近用行動告訴攝政王,錦衣衛,是魯系。

魯系這名還是泾陽黨起的,區別于閹黨,攝政王一脈叫魯系。李奉恕表示幸虧沒把他歸到閹黨裏,他實在是讨厭這字。

李奉恕去了趟诏獄。久聞這個閻羅地獄,他突然很想看一看。诏獄關押人犯的地方完全不透光,森森的火把下面挂着大名鼎鼎十八刑具。這些刑具用的年頭久了,血漬浸了進去,像鏽。

诏獄裏打掃得挺幹淨,但是一直飄蕩着腐肉的味道。或者應該是,冤魂的味道。死在這裏的官吏不知道多少,李奉恕彎腰,挨個仔細看了看那些刑具。

司謙在一旁默不作聲。

“司指揮,這些東西你都用過?”李奉恕很随意地問。

司謙低聲道:“大部分都用過。”

李奉恕笑道:“可還順手?”

司謙道:“順手。”

李奉恕不在乎血味,他現在喉嚨裏往上泛着血腥氣,手上也是血腥氣。他身體外面缭繞着血腥的味道,仿佛什麽禁锢已久的東西終于宣洩了出來。

這味道真親切。

李奉恕拿過名冊随意翻了翻。诏獄,懸在帝國諸位名臣頭上的噩夢。沒有品級,不夠名望的,進不來。進來的,再難出去。名冊上一個一個名字,全都是如雷貫耳聲動朝野的。當年也是配個“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們的下場顯而易見。

李奉恕緩緩翻閱,忽然看到一個名字:白伯雅。

“這位是?”

“回殿下,這是成廟時下獄的。”司謙并沒有解釋白伯雅為什麽下獄,這一點錦衣衛其實不在乎,主要是成廟讓他下,他就得下。

李奉恕漫不經心把名冊一放:“還活着?”

“還活着。”

周烈在京營清理了一部分,獎勵了一部分,現在很是有模有樣。他實在是沒法離開,攝政王能用的人數來數去就那麽幾個。西北還要運糧過去,攝政王要他調一個信得過的總兵親自過來接赈災糧草。

糧草的籌集還是問題。南倉不能動,赈災糧又丢過一部分,皇倉裏雪上加霜。李奉恕在貴族勳戚大商人之間募捐,陳春耘和陳冬儲的爹陳善年第一個出來捐糧。陳家一直不哼不哈低調做人,李奉恕這時候才發現陳家竟然兼着大糧商,很是有幾處六陳鋪。陳善年游說了另幾個糧商,除了捐糧,幾大糧商決定協助朝廷平穩糧價。

商人做到一定程度上,就知道很麽能賺什麽不能賺。先前的攝政王不理也罷,圍京之後的攝政王拿了京營上十二衛和關寧鐵騎,再不懂事就對不起自己這些年的基業了。

這其中關竅陳冬儲跟攝政王演說了一下,比方說如何從淮揚調糧進西北。糧商們組成了臨時商會,陳善年任會長,請攝政王派軍保護各商家運糧隊。

和商人們的第一次合作李奉恕感覺還行。糧商會的運作明顯比朝廷快許多,當年太祖他老人家的開中法真是先見之明。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麽識趣,周烈在西北的嫡系很快抓了些哄擡糧價的家夥。

敢在天災人禍時擡糧價的都不是善茬,他們和北京千絲萬縷的聯系讓他們有恃無恐。攝政王和商人們現在又是關系微妙期,朝廷剛鬧起來的事兒還沒壓下去。陳善年有面子,何首輔更有面子。真正的巨賈商幫們沒有動的,都在觀望。如何處理這些人就成了難題,第一次,要不要做絕?

周烈按劍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用手指點着桌面,閉目冥思。名冊上第一個就是曹璇,李奉恕認得,皇親國戚,曹太後的親弟弟。周烈等了半天,忽然聽見李奉恕那沙啞的飄着血味的嗓音: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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