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從欽天監出來,漫天大雪。

漢白玉臺階一上一下,隔着兩個人。

粵王李奉念有點恍惚。他幾乎不記得老六這麽個人。這個陌生的六哥高而魁梧,披着鬥篷,面無表情地居高臨下看下來,所有都跌進塵埃。

粵王九歲之前也是風光過的,景帝一死他娘也跟着去了。據說是傷心過度。他對六哥唯一的記憶就是看見他被景帝罰跪,跪得直挺挺一絲不茍,被太陽烤得汗流浃背,李奉念輕快路過他,大笑着瘋跑進養心殿找景帝撒嬌。

李奉念垂下眼,很恭謙道:“六哥。”

李奉恕一言不發,目光沉沉。

粵王像兜頭被潑了盆水,在雪地裏又結了冰。頂着魯王泰山壓頂一般的氣勢,他開始痛恨自己,這幾天剛回京有點得意忘形了,現任的攝政王還活着,還不是他。遠離京城的安逸讓他松懈下來——錦衣衛又恢複了,攝政王現在知道多少?

……攝政王醞釀半天,沒想好說啥。

他對李奉念是真的丁點印象也無,或者說除了當年的太子他跟這堆兄弟都不熟。他看着李奉念的發頂想了又想,也沒想起來兄弟怎麽敘舊。這家夥進京倒是麻利,突然就冒出來了。

粵王是老李家碩果僅存的白皮膚,非常白,感覺像是一只元宵掉進一堆煤球裏。粵王的親娘昔年號稱傾國美人,大概也的确是那麽回事,是南方哪個少數民族的,粵王萬中無一地長得像他娘了。也難怪景帝疼他。攝政王心想,白點是可愛。

可話說回來太祖他老人家也是南方人來着,一點都不白啊。

魯王神游,粵王額角上大雪天裏浸出汗了。

富太監走出來,輕聲輕氣道:“殿下,下仆已經命人去前面通知肩輿過來接您。雪天,滑。”

李奉恕隐隐地清了一下喉嚨,嗯一聲。

他實在找不到詞兒和李奉念寒暄,緩緩踱步下階,伸手輕輕拍了拍粵王的肩,走了,并沒有等肩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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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王身子一歪抓住富太監才沒倒,富太監摻着他,發現他在抖。

李奉恕回家時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魯王府看上去比較氣派,其實不是很大。後院有人喝醉了的話說話聲音前面能聽見。

“真奇怪。”這是周烈,他平時說話聲音不高,很低沉。現在的聲音卻張狂無比,有點像叫嚣:“先帝是,現在的殿下也是。他們就認為坐在廟堂上發號施令,所有人都會聽他們的!”

想也是,一個三十歲就有将軍封號的武官,怎麽可能是平時那種憋着氣小心翼翼的樣子。李奉恕笑了一下,周烈是很難。

王修嚷嚷:“那也不能怪老李,有人跟老李說嗎?你說了嗎?”

大承奉站在李奉恕邊上,瞄了李奉恕一眼。

李奉恕沒發現,站在月亮門邊上看着。

周烈很不滿:“這不是不敢嗎!”他咻咻捯氣,“什麽閑婆癞漢拿着虎符就能指揮軍隊?可去他的吧!京營荒廢這麽些年,不識君主不認國家,一天到晚讓我整頓整頓寫條陳,我他媽有什麽條陳可寫?我一個陝西軍官整京營,人家服不服都兩說!”

王修冷笑:“不服你,還是你沒用。找個他們必須得服的人,不就行了!笨成你這樣,竟然有将軍封號。”

院子裏倆人喝了不少,聽動靜踢裏哐啷的快打起來了。真打起來王修大概只能挨揍,李奉恕咳嗽一聲,走進院子。

王修愣愣地看李奉恕,搖了搖手:“老李。”

周烈喝得滿臉通紅,有點尴尬。

李奉恕道:“我應該怎樣做?”

周烈幹巴巴地:“啊?”

李奉恕道:“你說得也對。那我應該怎麽做?”

周烈支吾半天,王修趴在石桌上笑嘻嘻:“你是不是又想說同進同退賞罰分明那一套,将兵和将将我覺得還是有點區別的。”

周烈瞪王修。

王修趴在石桌上不起來,石桌正好涼,鎮一鎮突突跳着的太陽穴。

李奉恕和普通将領還真不一樣。首先他是王,還是攝政王。其次他真心不會打仗,看樣子嘴也不算利索,發表演說蠱惑人心是沒戲。然後李奉恕不知道是不屑還是不會玩弄權勢平衡,勾心鬥角的事兒很少整。最後李奉恕當然有優點,還是驚人的優點:武力。

最近民間流行供奉黑家郎君的神位,據說鎮魔辟邪,統禦萬靈。

王修趴在石桌上傻笑一會兒,擡起頭道:“我有個主意,不過有點神經病。”

李奉恕很認真:“你說。”

王修樂呵呵:“攝政王擁有天下卓絕的武力,這件事誰知道?”

周烈一愣,李奉恕的力量世所罕有這個他是知道的,但是沒往別的地方想。

王修嘀咕:“早沒想到,當初圍京的時候老李應該出戰一下。”他又趴下,換了個太陽穴冰鎮,李奉恕和王修只好走到另一個方向看他。

“大家都不知道,那就讓大家都知道嘛。”

這東西,有的時候出自尊敬和信任,有的時候卻來自無比的畏懼,對于強大力量的畏懼。權力,武力,哪個不是呢。

周烈訓練京營擴充到了三萬五千人。優中選優,有三千人是作為精英重點訓練的。訓練場地在京郊,一片場地百姓不能進入,不過可以看。這是朝廷想出來的安撫民心的方法,讓往來的人遠遠看到,告訴他們一支威武之師盤踞在北京,日夜不休地保衛着他們的安全,不必憂心。

今天訓練內容很有意思,三千人保衛一枝樹樁,樹樁上綁着一朵紅色的綢花。這是前朝留下來的一項娛樂活動,後來演化成一種對抗訓練的彩頭。一隊人進攻,一隊人保衛。

通常頂天一百人對一百人。三千精英保護一朵,那誰進攻?

三千人列隊結陣,等了許久,忽而遠處的天邊,走來一騎。

黑甲,黑馬,黑色長槍,黑色的披風在大雪中招搖如焰。

這套行頭太耀眼,有些人在秋狝時見過——

三千人陣裏開始躁動,驚疑,這是什麽意思?

周烈站在瞭望臺上面色凝重。黑甲越來越接近,他一揮手:“攔住他!“

這三千人被周烈操練時間不算長,但已經形成對他的絕對服從。傳令兵傳達命令:不惜一切,攔住黑甲郎君,違者驅逐出京營!

黑甲郎君在不遠處停下。他手中松松地握着缰繩,黑馬緩慢地來回走動。馬蹄鐵踢踏的聲音很清晰,像是踩在所有人的脈搏上。京營裏有獵戶出身,他覺得這像是虎,或者別的什麽兇獸在打量。

有人低聲道:“他是……”

另一人急忙:“噓。”

雖然所有人都還糊塗,但是他們聽明白了一句:逐出京營。

三千人對一人,懸殊得有點……可笑。

黑甲郎君看夠了,一振槍,黑馬長嘶一聲,向他們沖過來。有些人看着發愣,束手無策。匹馬長槍闖進陣中,一顆黑色的流星紮入紅色的雲霧。

周烈居高臨下只能看到曠野上整體的影子,三千京營紅色的棉甲像火在燒,李奉恕沖了進去,一切似乎靜止。

周烈攥了攥拳。

這個法子他激烈地反對,就算他知道攝政王力舉千鈞但是三千人是什麽概念?說書的随口講講萬軍之中如何如何,聽書的誰親眼看見一萬人的軍隊什麽樣?

指揮官不行的話踩踏都會踩死人!

李奉恕卻很感興趣。他甚至有些興奮,立刻同意了。

王修這神經病。

三千人的陣列片刻的平靜之後忽然炸開,一滴水滴進了滾油中,喧嘩的人聲如一浪海嘯。訓練有素的士兵倒不至于慌亂之中踩到自己同袍,陣型還在,只是無論如何變換,依舊擋不住那勢如破竹的一線——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刀,倏然裁開紅色的軍陣。

周烈看得愣了。

李奉恕不會真的重傷大晏士兵,所以他的長槍包了好幾層粗布。練武之人都知道,最難的不是使盡全力,最難的是收放自如,使出去的力道收得回來。面對蜂擁至前的人既要向前,又要自保,還不能打對方要害!

京營的精英們終于怒了。人都有三分氣性,三千士兵攔不住一個人,京營成笑話了!存了兩三分小心思的人在實打實被揍倒之後也歇了,根本不是他們“讓不讓”,而是他們“守不守得住”。

紅色的海嘯向黑騎沖去,幾乎将他滅頂,在黑騎周圍幾乎成了漩渦。黑騎向前移動明顯慢了下來。

京營配的都是近身搏殺的戚家刀,數千把刀瞬時一揚,寒光凜冽,粼粼如冰。切肉削骨的刀鋒卷起來,像是要攪死黑騎。

周烈看得心驚肉跳,戰鼓沉悶地響着,似乎是這場生死搏殺的祭祀之音,蒼涼渾厚,聲傳萬裏。

黑騎看不見了,周烈徹底慌了。他大叫:“鳴金!鳴……”

他還沒喊完,一陣和聲似的痛呼之後兵陣中間的人突然暴起。不是跳起來的,是被巨大的力量震起來的!

黑騎的馬揚起前腿長鳴一聲,一躍而起,神駿如天馬,仿佛有翼能飛。

李奉恕的馬生生躍過前面擋着的人,跳出包圍圈,奔向木樁。

兩翼士兵合圍,碩大無比的一對翅膀合攏,又一次包住黑騎。

厮殺的叫喊超過了鼓聲,黑色的铠甲突出重圍,地面暴起的塵土彌漫飛揚,黑馬骁悍的身影穿過重重塵土,殺向木樁。

周烈吐了口氣。他開始疑惑,李奉恕馬上功夫很完美,甚至頗有經驗,知道如何比較省力地揮動長槍。肯定是有人教他,教他的人應該也是個名将。但是誰呢?他仔細想了想,竟然不知道到底還有哪個英雄人物能教攝政王。

人群暴發出一陣呼喝,黑騎長槍挑下紅花。他端槍舉着,黑馬吐着白氣,緩緩走了一圈。

三千人早不成陣型,木愣愣地看着黑甲騎兵。

周烈連忙往瞭望臺下走。他自己算是身經百戰了,從來沒有如此吓到有些虛脫。

李奉恕取下面甲,忽然有人歡呼一聲:“吾王!”

一切雄性動物大概都保存着原始征服的野心和臣服的本能。面對需要仰望的無可挑戰的力量,他們的血液燒着了。

吾王!

吾王!!!

王者騎着馬,黑衣黑甲,不可一世。

歷史故事中千人敵萬人敵,畢竟是傳說。當真的有人仿佛是話本中走出來時,所有人都興奮了。

黑甲的郎君成為了最新的傳奇。

王修潤潤色,增添一點修飾,京城流行,出了京城,天南地北,口口相傳,他們用骁勇剽悍萬軍難當描述着三個字:

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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