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32章
謝紳傳回第一份文書。王修看了,就着炭盆燒了。他緊緊身上的大氅,起身開門,問廊下的仆人:“殿下呢?”
那人小聲道:“殿下沐浴去了。”
王修穿過纏着枯枝敗藤的纏枝回廊,陽光影子在他身上忽明忽暗交替。魯王府房檐不高,院子卻修得敞亮。有個浴房,和燒地龍的爐室連着。王修看浴房外面站着侍女,問道:“殿下在裏面?”
侍女躬身一福,接過王修的大氅。王修推開門,氤氲着水的熱氣微微從裏間的門蒸騰出來。
王修站在套間門外輕聲道:“老李?”
李奉恕仿佛驚醒:“嗯?進來吧。”
王修打開套間門,裏面侍立的仆人幫他打起棉簾子,大理石砌成的浴房被水霧罩了。
碩大的湯池裏浮着藥材,苦澀的清香味在空中濡濕。大概是哪個醫生的主意。湯池對面李奉恕仰靠着,大承奉跪在池邊托着他的右手。王修看到李奉恕兩條胳膊,胸膛,水下隐約的腰,肌肉形狀完美地繃在骨骼上,全都是蓄勢待發的鋒利氣息。
王修笑了一下:“平時也沒見你動過。這是天生的?”
李奉恕剛剛小憩,表情很迷茫。
王修道:“可見人比人該死。”
李奉恕讓管家帶着仆人全部退出走廊。王修脫了外衣代替大承奉,半跪在池邊托着李奉恕的手:“謝紳來信兒了。”
李奉恕閉着眼。
王修道:“三件事。第一,朝廷的戍邊官員對于邊民盤剝非常嚴重,不光女真,還有鞑靼。謝紳剛到邊區民間互市就發現女真鞑靼不通漢話,要賣東西必須要雇傭官家舌人,費用昂貴,這些舌人交易中還要再坑一把邊民。很多邊民根本活不下去,一張虎皮在互市上連一斤米都換不來。瓦剌有些很窮的部族甚至要到賣兒賣女的地步。第二不光女真要反,鞑靼也夠嗆。女真人和鞑靼人都能侃,這次黃臺吉圍京已經編成史詩唱詞到處唱,大意就是英明神武的黃臺吉領着女真人取道科爾沁途徑紮魯特奈曼敖漢穿過遼河下北京,女真是鞑靼的忠實夥伴。畢竟唱詞多有誇張,謝紳并不能确定真實性有幾分。但他擔心方建怕是有冤,女真人這次是沒過山海關。第三遼東漢民過得很糟,哪怕叛國投奔去的漢将李永芳娶了努爾哈濟的女兒還是很受排擠。黃臺吉有心搞滿漢親和,可惜實際上漢民還是多為奴隸,多被主人虐死。”
李奉恕閉着眼睛,忽然道:“原以為只是山海關守不嚴,原來整個北方都堪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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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嘆:“鞑靼有反心倒不驚奇。畢竟他們真的進過中原……”
李奉恕問:“謝紳現在在遼東幹什麽?”
王修道:“遼東自從出了範文程,大晏多有屢試不第落魄讀書人往那裏跑。謝紳原本就是翰林,裝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還是可以的。”
李奉恕原本黑,現在臉上幾乎沒有血色。王修暗嘆一聲,稍微看了看他的手,也是怪,李奉恕手上的傷就是好不全。小鹿大夫不敢來了,換他老子鹿大夫過來換藥,每次來都念經一樣叮囑王修,攝政王殿下不能再生氣了,天天動肝火這麽深的傷遷延反複好不了,拖到最後會很棘手。怎麽棘手鹿大夫沒明說。李奉恕天天繃着臉,外人是看不出來他心情的,王修哪裏看不出來?老李嗓子已經爛到說話都費勁了。他不願意聽鹿大夫念經,不準王修告訴鹿大夫。
王修半跪着,沒話找話:“成廟時早就命欽天監實驗土豆地瓜玉米的種植。欽天監的權司監種了好幾年,得出的結論西北宜種,或可緩解糧荒。”
這三樣東西畢竟只是在徐文定公的書裏見過,土豆還只在南方大家族花園子裏作為觀賞植物栽培。
“得看看所謂的‘觀賞植物’還有多少吃的——欽天監怎麽種土豆了?”
“說是成廟最不信怪力亂神,平時只讓他們挑個日子意思意思,他老人家又看不得人得閑犯懶,命整個欽天監都種地瓜土豆玉米。說起來,我前幾天聽權司監說過,呂宋傳來的一種紅色柿子,紅豔豔的很漂亮。也是觀賞用的,說是有毒。他鼓起勇氣嘗了嘗,沒毒死,口感酸甜,很是清澈。”
這是他專門打聽的。李奉恕嗓子爛得只能喝粥,喝多了膩,後來幾乎不怎麽吃東西。偶爾王修和權司監聊,什麽東西比較開胃,權司監想起自己去年夏天熬不住嘴饞冒死吃了狼毒柿。他吃了一個沒死,把幾個盆栽裏的全吃了。這東西據他說倒真有開胃消積的功效,又沒有山楂味道那麽沖。可惜只有夏天有。
“別消積了,不頂饑都白搭。”李奉恕快要睡過去,語氣飄起來。
他正在找一切能吃的東西,如果能有那麽一種東西耐寒耐旱可以讓所有人吃飽,那該多好。
“我在陳驸馬府上看過一種尖尖小小的可愛之物,紅色如焰,辣如烈火,吃下去卻回甘回香。據說是一種墨加西亞的調料,叫‘番椒’,吃的人一身汗。我想着如果番椒也能推廣,寒地之人多吃些難說不能禦寒。”
王修喁喁低語,李奉恕只是答應。聊了一會,李奉恕終于睡着了。
李奉恕最近一直沒睡好,王修又東拉西扯說了一會,見他睡熟了,就安靜下來,只是看着老李,別讓他睡着了倒在湯池裏嗆着。
王修一吹風,第二天攝政王溜達着就去了欽天監。
欽天監在千步廊東邊,和太醫院挨着。有個放渾天儀,日晷什麽的院子。院子不小,地磚能撬的全撬了,培土種上地瓜土豆玉米。
攝政王背着手看着空地,旁邊有人感慨:“當年成廟領着人在皇城裏轉圈找地方種地瓜,一眼就相中欽天監了。”
攝政王轉過臉,旁邊冒出個年輕道士。打扮很簡樸,短打綁腿,似乎剛做完早課,頗有點道骨仙風。現下拄着膝蓋撅着屁股盯着空地看,看樣子想跟攝政王殿下聊一聊。
撬地磚合着是老李家祖傳的毛病。
李奉恕一擡眉,道士很有禮貌:“卑職權城,是欽天監的司監。”
……還以為冒死吃盆栽的得是個什麽人物,現在看來挺正常的麽。
權司監解釋:“連着三年,試着種地瓜土豆和玉米,我總結了一點經驗。比如說種過土豆的土有毒,再種蔬菜尤其是大白菜會爛根。地瓜到一定時間得壅土否則只長葉子不結塊。”
李奉恕道:“收成如何?”
權司監道:“這三樣比較耐寒也耐旱,雖比不得稻谷,好歹維持住人的肚子。”
于是李奉恕高看了權城一眼:“你對農事很有研究?”
權城笑笑:“以前在山上都得自己種東西吃,不會種地只能挨餓。”
李奉恕很随意地伸手捏捏土壤:“沒想到欽天監的司監竟精于農事。”
權城苦笑搖頭:“連攝政王殿下也誤解我們——欽天監原本是觀測天時指令農事的地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鼓搗裝神弄鬼算命測八字伎倆。”
李奉恕道:“道家修的什麽?”
權城道:“修天修地修人心,修種田。”
李奉恕道:“怎麽修,天天看星星?”
權城引着李奉恕去看那巨大的金屬鑄造的套在一起的幾個圈,李奉恕道:“渾天儀?”
權城道:“非也,當年郭先生改進了渾天儀,分為象儀簡儀。”
李奉恕道:“這是做什麽的?”
權城雙手握了個陰陽魚敬天地:“天地互生,息息相關。看天,看地,看天即是看地,殿下。”
李奉恕心裏一動:“你知道晝夜永遠對半之地在哪兒麽?”
權城笑着一指:“那不就是?”
那兩人高的巨大的由不同環相套拼成的球體,其中一環相對較大。
“內赤道環。”
李奉恕和權城聊了大半天農事。李奉恕愛侍弄作物,周圍沒一個能說上話的。權城細細演說上古時期便開始的觀星紀年,然後一代一代的人觀察星象代表的時間周期與天氣氣候之間的規律,進而指導農人什麽時候撒種,什麽時候收割。自古華夏即為農耕,天時與地利缺一不可,攝政王聽得津津有味,比政事兵事更能熨帖殿下的心。
權城請攝政王品嘗他自己焙的茶葉,喝起來非常苦,但咽下去自有清涼。李奉恕嗓子爛得嘴裏只剩鐵鏽味,猛一喝驚為天人。
權城聊起關于星象,物候,節氣對于農業非同一般的影響。一時又嘆道:“殿下,卑職這幾年一直在觀測記錄四季雨雪,鳥類遷徙,有些擔憂。”
李奉恕道:“如何?”
權城道:“您大概也感覺到了,今年冬天格外冷格外長。其實這種現象成廟時就開始了。鳥類提早南遷推遲北歸,江河開淩一年慢似一年。不但如此,連福建江西冬天都暴雪不止。冬天冷,夏天卻旱,要麽澇。卑職連續七年的記錄,冬天氣溫一直在降。卑職翻越前朝歷代節氣記錄,恐怕沒有比現在更冷的。更糟糕的是,還要一直這麽冷下去!”
李奉恕端着茶愣了半晌,嗓子裏翻起腥甜。
權城幽幽道:“卑職上書,諸位大員們也只瞧不起我欽天監裝神弄鬼蠱惑人心,或者幹脆不明白為什麽河冰晚融化幾天值得大驚小怪。卑職最近輾轉反側——實在是不能再拖了!”
李奉恕放下茶杯,低聲道:“我也在找能吃,所有一切能吃的東西。今年我打算在西北大力推廣地瓜土豆玉米,種這個可以不交稅賦。但聽你的意思,它們又各自有各自的弊端……”
權城道:“先帝在時,其實早有打算,命我等連年地種,看适不适合大晏物候,然而……都耽誤了。卑職寫好了總結條陳,關于西北如何推廣又如何種植。”他說到激動處,全身上下摸一遍,沒找到,跑出去半天又跑回來。厚厚一沓紙,字跡清瘦有力。
李奉恕翻了翻,心裏暗嘆,他這是早就準備好,但是沒法交給我。
攝政王誠懇道:“我一定好好看看。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忽然想起王修交代的事:“你去陳驸馬家一趟,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給你一些番椒及種子,你看看有沒有用。”
權城應是。李奉恕看他尤為順眼,心想下次給他送些自己種的蔥來。
聊了半天,李奉恕揣了包茶葉要走。權城叫住他,笑道:“本不該多嘴,但是魯王殿下郁結于心實在是嚴重。卑職倒是有個辦法。但凡星夜,天幕浩瀚無際,您站在夜空下面默念八個字,一切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哪八個字?”
權城微微一笑:“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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