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婚
新婚
“先生,吉時快到了。”
如同沉浮在幽暗的水底,代景的識海自混沌中綻出一絲清明,他疑惑地想,什麽吉時?
緊接着,靈魄沖破禁锢,他的眼前一片光耀璀璨。
視線逐漸清晰,他看到金絲楠木雕花全身鏡中的青年,身型單薄,四肢修長,身段勻稱,白衣黑褲,一眼望去如玉如竹,通身靈氣。
膚白如雪的臉,淡紅如花瓣的唇,細挺的鼻梁上,嵌着一雙春水般柔潤的杏核眼,目若點漆,透着……清澈的愚蠢。
代景:“……”這不是我嗎?
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代景欲要走近全身鏡看個清楚,雙腿卻如灌鉛般一動難動。不僅如此,從頭發絲到腳指頭,他唯一能活動的,大概就是思想。
代景連眨眼都不能自控,如同被施了定身術,只能一動不動地與鏡中的自己對望——越看越覺得蠢,自己的表情有那麽木嗎?
不過衣服是真好看,綢質荷葉領襯衫紐扣粒粒皆珍珠,褲管筆直針腳細密,腳上小牛皮鞋半高跟,看上去就像是要去參加高端宴會的小少爺。
這麽好的衣服,代景還是第一次穿,不由得恍然,難不成是夢?
心念電轉間,只過去三秒。
白玉大理石地面鏡子般光可鑒人,映照水晶吊燈燦若繁星的光暈,一道沉穩的腳步聲踏碎星光,驟然出現在鏡中。
代景眼眶微睜,心髒怦然。
代景一米七五,作為男性算不得高,也不算矮,腳上半高跟皮鞋更是襯得他腰細腿長,拔高了五厘米。
但當男人往他身邊一站,代景瞬間就被襯托成一朵柔弱的小白花。
“……”
男人比他高了半個腦袋,挺拔如松,悍利如劍,而又優雅從容,小臂挽着一件紅底織金的衣服,他垂下濃長眼睫打量代景,唇角微翹,像是很滿意,随後展開衣服,披在代景肩上。
霎時紅浪傾瀉,那是一件輕如羽毛、貴若萬金的披風,流光溢彩,燦如霞雲。
無論代景怎麽看,都覺得這像一件嫁衣。
“與你很般配。”男人磁性如玉石相擊的嗓音在代景耳邊低低響起。
代景心想哪裏般配了,卻震驚地發現,鏡中的自己居然臉紅了,看上去更像一個待嫁的新娘了。
男人不禁莞爾,這一笑,高山之雪融為春水。
代景的臉,更紅了。
“……”
不是吧?夢裏的自己該不會是個花癡吧??
代景側目對上男人的臉,彎起唇角,像是給了一個腼腆羞澀的微笑——代景根本不想笑!
原來他沒被施了定身術,而是會動的,只是不知為何這具身體不受他控制。
這個夢也太奇怪了,代景在心底默念,醒來,醒來,醒來。
——醒不過來。
代景慌了,難道這不是夢?怎麽會?他明明記得自己是看書看睡着的。
男人的穿着是與代景同款的上白下黑,樣式更為簡潔,剪裁修身,細節之處凸顯精致,譬如鑽石袖扣,珍珠質地般的衣料暗紋,手工定制的皮帶與皮鞋,在男人身上低調而華貴。
他們在鏡中宛如一對璧人。
代景打了個寒顫,自然,他的身體毫無反應,臉上的表情仍是羞澀的。
如果這是現實,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荒誕绮麗的現實。
代景的靈魂被困在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軀殼裏,除了用眼睛去看,一切行為皆受到限制,奇異的是,他并不排斥,仿佛這就是他的身體。
但如果這是他的身體,又無法解釋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出現身體與靈魂割裂的情況——無法說話,無法自由活動,甚至連表情都無法管理。
手上傳來溫熱的觸感,代景的手被男人牽起,男人垂下眼睛,水晶光影自他深邃如濃墨山峰的眉宇墜落,仿若神明俯首,驚心動魄的瑰麗英俊。
代景觸電般腦中一片空白,眼睜睜看着男人對待稀世珍寶般在他手背輕輕一吻。
“莫要錯過吉時了。”男人牽着代景往外走。
代景傻乎乎地跟着,滿心滿眼只有眼前的男人——等等,剛才自己是不是被同化了?代景靈魂式深呼吸,迫使自己頭腦清醒,然而并沒有什麽卵用,他的身體依然自行其是,根本不跟他同步。
在旁人眼裏,他就是一個屁颠屁颠跟在男人身邊的小傻子。
代景:“……”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準确地來說,這個時間并非“旦”,而是“夕”,又稱黃昏。古時婚嫁在黃昏時舉行,因此又名“昏禮”。
光是走出這座大如城堡的宅邸,就用了十幾分鐘,代景視角有限,但能看出這是個大戶人家,不說畢恭畢敬跟在後方的管家,一路走去,光是看到的仆人就有三四十人,內部裝潢不說美輪美奂,金碧輝煌是有了,且随處可見古董物件。
走出大門,代景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繁花似錦的灼灼喜慶。撒着玫瑰花瓣的紅毯幾乎延伸到天邊。日頭徹底西沉,漫天霞光中,青鸾起舞,夜莺鳴啼,琴聲悠悠;暮色下蓮燈盞盞,假山流水,賓客如雲,炊金馔玉,香氣爛漫。
如至仙境般令人心曠神怡。
代景迷糊地想,該不會真的到了仙境吧?
這歡迎儀式有點盛大啊,看上去各路妖魔鬼怪都有。
……等等,妖魔鬼怪?仙境中會有妖魔鬼怪嗎?
代景盯着一個頭上長着牛角的妖,陷入沉思,難道這是牛魔仙?
直到這些妖魔鬼怪跪了一大半,震聲齊呼:“恭賀吾王新婚!!”
代景:“???”
顯然,管家喊的“先生”,妖怪喊的“吾王”,都是他身邊的這個男人。吉時,新婚,這兩個詞組在一起,加上代景這一身“嫁衣”,他再遲鈍也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麽歡迎儀式,而是婚禮。
他跟這個男人的婚禮。
代景再次震驚,男人跟男人也可以結婚的嗎?而且大家看上去好像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對,有一夥人是面色沉沉的,在東南角,整個庭院最樹木蔥茏、暗影幽幽的地方。代景目光掠過他們,心中沒有太在意,卻久久沒有回頭。
他努力轉頭,想要收回視線,腦袋卻違背思想一動不動。
樹下站着一個劍眉星目、身穿玄色道袍的酷哥。
代景:“……”我真的不想花癡啊!
這身體怎麽回事,見到帥哥就走不動路了??
代景不知自己是何種表情,與那酷哥四目相對,不知名的情愫在他們之間流轉……代景尴尬得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他的靈魂掙紮得面目猙獰。
快住眼,你即将結婚的老公就在旁邊!
在旁人眼中,他這就是“戀戀不舍,餘情未了”,一時間,庭院落針可聞,夜莺都不敢唱歌了。
代景繼續默默自我猙獰,他真的沒辦法,拿這雙花癡眼沒辦法。
直到男人捏了捏他手心,在他耳畔低聲喚道:“靈澤。”
這兩個字如同一道解開他魂魄枷鎖的咒語,代景但覺一股清涼的靈氣自心口直沖天靈蓋,瞳孔随之緊縮,紛繁雜亂的片段在他識海中沖撞——
他知道,這是記憶。從八歲,到如今的二十歲,與代景原先的生活軌跡并無絲毫重合。
那是屬于這具身體的記憶。
他也叫代景,是個先天智力不足的小傻子,也是這個人妖通婚五百年後世界的,最後一個純血人類。
從有記憶開始,小傻子就在江家,與江家少主江熾一起長大,竹馬情誼随着時間的發酵變了質,江熾曾對小傻子說:“我會護佑你一生。”
江熾是個正直有擔當的人,他說了就會做到。小傻子雖懵懂,卻深深地相信着,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小傻子知道誰對他好,對他好的人,他也要對人家好。但他太天真了,他的身份,江熾的身份,注定他們無法進一步發展,遑論在一起。
江家是個有着千年傳承歷史的天師家族,思想古板傳統,江熾更是千年難遇的道門天才,他的婚姻大事從一開始就定了蛟族——江家從古至今只與蛟族通婚。
哪怕純血人類的血脈再好,卻無法助益天師的修行。
小傻子的血脈,只對純血妖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江家從收養小傻子開始,就制定了一套嚴密的計劃,或者說陰謀。
正如這個世界只剩一個純血人類,在人妖通婚的趨勢下,純血的妖類亦是瀕臨滅絕,純血大妖更是只剩一只。
大妖化名柏枞,如今已然是半個妖族的王——這半個妖族據說還是他勉為其難收下的。
也有傳言,這半個妖族都是他的手下敗将,然後成了舔狗,厚着臉皮認主的。
至于剩下的妖族與人族,就沒有不忌憚這位橫空出世、有着無數腥風血雨傳說的大妖。
相傳在五百年前,江家祖師就曾對上這位大妖。那時人妖兩族還很水火不容,江家祖師自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率領江家天師百人前去讨伐大妖,最終除了祖師無人生還,差點被滅族。
這筆債,江家記了五百年,終于等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用純血人類聯姻誘大妖上鈎,假意講和,實則圖謀在大妖結婚這夜,月圓之時,妖力最為薄弱,伺機圍殺大妖。
良辰吉時,花好月圓,不過是掩藏在禍心下的詭計。
一開始,江熾是并不同意父親的決策,與之大吵一架,但最終他還是妥協了。他是江家的少主,一族興衰榮辱遲早要交到他手裏,他所背負的責任,被給予的厚望,何嘗不是另一種枷鎖。
小傻子不知道江熾的為難,他被送走“和親”那日,陰雨綿綿,總是喜歡傻笑的臉上面無表情。江熾眼眶發紅,啞着嗓子輕聲說:“小景,這是權宜之計,你放心,我一定會接你回來。”
小傻子望着江熾,搖了搖頭。
江熾面色一僵,“小景……”
小傻子什麽都沒說,上了車。
這一去,就是千山萬水,難再相逢。
小傻子在大妖身邊的幾日,過得很平靜。世人皆傳大妖兇殘,但在小傻子看來,這位容貌過于俊美的大妖先生,對他悉心照料,溫柔備至。
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
雖只有幾日,小傻子被江家打碎的心,在大妖這裏得到了治愈。但他懵懂口拙,智力不全,很多時候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受。
他只能笑,鏡中花水中月般的笑,他唯一能回報給大妖的,只有這個。
當他笑時,大妖便也笑,就像得到了最想要的珍寶。
有時,在夜裏,大妖坐在床邊看小傻子睡覺,小傻子惺忪醒來對上大妖的眼睛,漆黑的,深邃的,像月光下的潭水,有些悲傷。
小傻子從沒被人這麽看過,于是他流淚。
大妖用溫熱的掌心覆在他眼皮上,低聲道歉,哄他睡覺。
迷迷糊糊的,小傻子又睡了過去。
“……靈澤。”
大妖也是這麽叫小傻子的。
小傻子大概已經忘了江家送他與大妖聯姻的目的,代景卻替他想起了。小傻子會看那玄衣道袍酷哥,是因為那青年正是江熾。
雖然沒在一起過,終歸是竹馬,在場衆人皆知他們這一層關系。
代景的眼珠子總算因為柏枞收了回來,他一時不知該先解釋自己不是竹馬情難忘,還是提醒江家心懷不軌。
他張張嘴,卻沒發出半個音節,真正的有口難言。
代景心中咆哮,還能不能好了?洞房花燭夜有人要殺他老公,快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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