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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第 8 章

晚霞褪去。

天暗得快了些。

西林街六號的一樓有一處小院子。

晚上涼快下來後,左鄰右舍紛紛聚在這或坐在石桌前打牌,或吃着冰鎮西瓜聊天。

想要在一堆人裏尋找一個共同話題,有點難,還好他們是鄰居。

聊的內容自然與西林街有關。

今日熱議的話題是穗穗和謝祈清。

“離異爸爸獨自帶娃,他能行?”

“行的行的。”

住在謝祈清對面、圍觀過他沖牛奶的年輕媽媽一邊逗弄女兒,一邊煞有介事地說:“比我們家那個行得多,。”

“輪洗奶瓶的細致程度,沖泡牛奶的認真程度,我都比不過他。”年輕媽媽頓了頓,笑着補充:“長得也好看。”

話音剛落,笑聲一片。

“你家的還在這,就敢說了?”

“有什麽不敢。”

“聽起來是個模範爸爸?”

“肯定是。”

“且等等,下次看他洗的衣服幹不幹淨,總不能讓孩子邋裏邋遢的。”

有人笑着打趣:“做飯手藝如何,他家小女娃吃不下去,可不行。”

獨自養娃,要做的事多着。

鄰居聊得火熱。

幾米之外的街道上,穗穗捏着地瓜幹左看看右看看,迷糊裏帶着好奇。

步伐又小又慢,落後謝祈清一大段。

像一只迷路的小企鵝。

偶爾有發現迷路寶寶的熱心過路人停下腳步正要靠近,總會撞進一道深邃又淡然的眼神。

強大,帶着上位者的漫不經心。

壓迫力十足。

再看看迷糊懵懂的小企鵝。

還真是一對差別巨大的...企鵝父女呢。

在企鵝爸爸天生自帶的“生人勿進”氣場加持下,走了約十米都沒人靠近他們。

穗穗走路逐漸熟練,又走了幾米,路過一家音像店。

門口擺着一張專輯海報。

小小的音像店裏擺滿了各類專輯、磁帶,牆上挂着各類當下熱門專輯海報,店內正播放着一首今年的熱歌《神奇》,歡樂動感。

穗穗挪不動腳,蹲在偌大的門口,雙手捧着臉認真聽,音像店老板笑着,從櫃臺前探出半個身體朝她招手:“小朋友,進來聽。”

再一次聽到陌生人說話的穗穗稍顯慌張,捂着腦袋彎腰沖到謝祈清旁邊,擡頭看了看他,頓了頓,平視前方繼續蹲着。

有一種“我有靠山,我才不怕”的勇敢。

就要聽。

老板哈哈大笑,沒有逗弄怕生的小孩,着手整理店內的專輯。

謝祈清皺眉。

對上周圍似有若無的目光,平生第一次産生了類似“丢臉”的窘迫情緒。

但...

他掃向異常歡喜的女兒。

沒有動。

強大的人不懼一切。

他雙手環胸,表情淡淡。

一曲結束。

謝祈清提醒:“旺仔小饅頭。”

穗穗興奮得四周張望。

謝祈清板正她的腦袋,“不在這裏,要去前面的超市買。”

“嗯!”

“賣~”

“是買,三聲。”

“買——”

“聰明。”

“嘻嘻~”

笑出八顆小小的牙齒。

*

謝祈清原以為,當他提醒過一次“旺仔小饅頭”後,穗穗小朋友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購買旺仔小饅頭”一事上。

這件事做起來非常簡單。

走到超市,拿起零食,再付錢,三步即可完成。

蠢貨才會在這上面浪費時間。

謝祈清抿唇。

但他現在,似乎成了蠢貨。

去超市短短幾十米走出了西天取經的難度。

難就難在穗穗不可控。

她的注意力、專注度遠不如成年人,且看什麽都新奇。

五分鐘前還在叫嚷“滿兜滿兜~”

現在蹲着看...

樹!葉!睡!覺!

不僅如此,捏着地瓜幹的她還拼命吹吹,企圖把樹葉吹回大樹,去它的家裏睡覺。

很善良。

行動力一流的謝祈清委實受不了計劃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斷,皺眉道:“站起來。”

穗穗皺皺鼻子,埋頭繼續吹。

謝祈清板着臉,高速思考着“訓斥女兒”的作用與可能帶來的不利影響,分析利弊,未等他得出結論,穗穗突然跑到他身後埋頭縮成了一團。

謝祈清陰沉着掃向周圍。

五米之外幾個小孩圍在水盆邊往裏丢石頭,聽“撲騰撲騰”的落水聲,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一切溫和平常,沒有大事發生。

只有穗穗原先蹲着的地方多了幾塊地瓜幹。

緊緊捏了一路都沒吃的地瓜幹,在跑過來時掉到了地上,這足以說明那一剎那,她真的在害怕。

怕一些小石頭?

謝祈清擡手。

一陣強風挂過。

落在地上的樹葉随風而動,在無人察覺的地方飛到了樹上,而遠處灰塵四起。

小孩們匆忙散開。

等風停下,他們再度回來玩時,找不到一個能扔的小石頭。

遠處,謝祈清點點穗穗的腦袋:“擡頭看看。”

穗穗等了一會捂住眼睛透過指縫看。

昏黃的路燈下空無一人。

沒有人舉着小石頭,扔她的人已經跑了。

穗穗:!

是誰趕跑他們?

“膩?”

她看向謝祈清。

這就是...爸爸嗎?

圓眸亮得驚人。

笑得口水又流了下來。

嘻嘻~

葡萄一樣的雙眸清澈得像水洗過了一樣,幹淨,單純,裏面藏了太多的期待。

謝祈清抿唇,只問:“想不想吃旺仔小饅頭?”

“嗯!”

穗穗捏着小手笑嘻嘻往前,走了兩步疑惑低頭,看向空蕩蕩的小手,小臉一白。

金燦燦呢!

穗穗扭頭轉身四下張望,看到水泥地裏的黃後重新綻放笑容,跑過去剛要拿,一雙大手攔住了她。

“髒。”

“不雜。”

“很髒。”

穗穗梗着脖子:“不雜。”

謝祈清不贊同地皺眉,指着地瓜幹上的泥土展現事實依據:“這裏就是髒,髒不髒?”

穗穗看看地瓜幹又看看他,小嘴巴緊抿,萬分不開心,半晌奶聲奶氣說:“雜。”

遠處,偷偷打量謝祈清和穗穗的鄰居們捂着嘴巴艱難憋笑。

一個大人跟小姑娘斤斤計較這些,看看小姑娘委屈巴巴的臉。

——髒好吧,髒好吧,你的腦袋天下第一。

...

即便承認了髒,穗穗仍在原地罰站不肯走。

一大一小兩兩對峙,大的神情寡淡,小的老實委屈。

正常情況下,大人都會率先投降。

畢竟小孩要的不多。

她又不是要什麽金銀珠寶,沾了灰的地瓜幹洗洗就成,哪個小孩幼時沒吃過手,玩過髒東西?

哦,謝祈清沒有。

但生活習慣那些東西得慢慢教,訓斥打罵冷暴力都沒有用,想在白紙上描繪出印記,得有耐心的一次又一次重複描繪。

謝祈清會是一個有耐心的人?

不會。

他自認如此,面無表情看向遠方。

第三秒不經意低頭對上穗穗瘦巴巴的小臉,謝祈清暗自罵了聲“另一個他”,撿起地瓜幹,拂去上面的灰塵,放在她淡藍色短袖的小口袋裏。

“走了。”

“再不走,不買旺仔小饅頭。”

穗穗:“買!”

“你說買就買?”

“嗯!”

小腦闊點得自然而然,語氣幹脆利落。

“買!”

謝祈清扶額。

莫名的有點想笑。

怎麽會有如此天真、只聽得懂字面意思的小孩。

晚間出來乘涼的人越來越多。

穗穗亦步亦趨地跟着謝祈清,偶爾有陌生人走過,她會不由自主地縮起脖子,直到陌生人走遠,展顏一笑。

似在歡喜沒有人讨厭“小惡龍”。

随着路過她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不會傷害她,他們喜歡她”的意識一遍又一遍在小腦袋裏重複描繪着。

偌大的一張白紙上,漸漸有了一處名曰“他們喜歡我”的太陽笑臉。

很模糊,但存在着。

新的認知在某一刻短暫戰勝了三百年來養成的潛意識習慣。一個女人牽着三歲小男孩走過,穗穗沒有低頭“縮回海下”,往謝祈清手邊挪了挪,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腿。

謝祈清以為她不喜和生人靠得太近,伸手虛空擋在小小的腦袋旁,像一道照下來的保護傘,斷開她和旁人的視線。

母子和他們擦肩而過,什麽都沒有發生。

穗穗捏捏小臉小手,嘻嘻一笑。

她是人啦~!

謝祈清點點她的腦袋:“這邊。”

街口的小超市實際上只是一個稍微大一點的小賣部,但東西齊全,可以供附近居民的生活。

門口,兩個小朋友因為突然跑過去的一條流浪狗,縮在媽媽懷裏發抖,吓得嚎啕大哭。

某一刻,像幾分鐘前穗穗被小石頭吓得竄到謝祈清身邊的場景相同。

不同的是,穗穗沒有躲在謝祈清懷裏。

更沒有哭。

謝祈清偏頭。

兩歲半的小女兒帶着同齡人沒有的成熟與沉穩,認真觀察着哭鬧的小孩。

卷而密的睫毛好奇地往上擡,露出幹淨的雙眸,小臉瘦弱,雙頰沒有什麽肉,勝在五官精致,酒窩軟甜可愛,像玻璃屋裏脆弱易碎的洋娃娃。

可她又極勇敢。

害怕時沒有哭。

與他幼時一模一樣。

哭是毫無意義、毫無價值的示弱之舉,無論何時何地,即便在幼年,兩歲時的謝祈清都不會這樣做。

謝穗安和他幼時一樣勇敢,這無疑是一件值得稱贊的好事。

可莫名的,謝祈清被內心深處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壓抑情緒牢牢攥住着。他的神情随之陰沉起來,吓得兩個小孩抱着媽媽哭着離開,仿佛魔尊降世,所到之處又空無一人起來。

謝祈清第一次做監護人,他不清楚旁人是如何做的,但在他這裏,獎罰需得分明。

既然女兒做了一件對的事,理應得到誇贊。

謝祈清抛下一切情緒,複又理性、清冷起來,平靜道:“不哭這一點,做得很好。”

“以後不要哭。”

哭無法解決問題。

反而會暴露弱點,變得軟弱,深陷危機裏。

她不能哭。

穗穗聽到誇贊,咧嘴一笑。

“嗯!”

“不圖~”

“嗯,往裏走,我們去買小饅頭。”

“滿兜滿兜~!”

超市裏的東西五顏六色。

金燦燦的物品不少。

穗穗緊緊捏着地瓜幹,乖乖地跟着謝祈清。

她知道這是別人的地方,是別人喜歡的亮晶晶,她不能拿。

這裏不是她的家。

謝祈清買了五包旺仔小饅頭、以及一本兒童早教知識粘貼畫,可以貼在冰箱或者牆上,很是方便。

他遞給穗穗一包小饅頭,穗穗歡喜捧着,“小饅豆!”

說着,啃啃啃起了塑料袋。

啃了兩口,呸呸呸。

謝祈清彎唇:“買東西要付錢。”

他拿出一張十元鈔票在穗穗面前晃了晃,“這是錢。”

穗穗:“錢。”

“買。”

謝祈清領着穗穗在狹小的小超市裏排隊,等前面兩個人結賬。

穗穗揣着寶貝小饅頭,腦袋跟雷達一樣到處掃來掃去,速度逐漸緩慢,最終在對準門口的地方停下。

眼神熾熱。

謝祈清淡淡掃過去。

超市門口擺着一堆芒果,晃得亮眼,他們進來時一心想着小饅頭,沒注意到那裏。

穗穗的視線過于灼熱,比以往任何時候、甚至看到拖鞋時還要亮,這不得不讓謝祈清産生了某種懷疑。

黃色的拖鞋、棕黃色的地瓜幹,以及現在金燦燦的芒果,細數種種,不得不讓謝祈清懷疑,他的女兒喜歡黃色?

世界上黃色的東西千萬種,唯有金子純度高,更亮眼。

不錯。

現代黃金要買,有了如此費錢的喜好,他的女兒以後才有向上攀的野心。

謝祈清随手從貨架上挑了一根黃色棒棒糖塞給了穗穗。

穗穗喜不自勝。

“喜歡?”

“嗯嗯嗯!”

謝祈清彎唇。

想來日常生活中可以用金子激勵她學習。

她要為自己的喜好買單,好好讀書,繼承他的産業,買大把的金條,住在金子城堡裏。

至于現在...

謝祈清掃了眼門口的芒果:“我們買一點回家。”

“買?”

“買。”

适當給予她一點滿足,給點甜頭吃,培養她對金色的熱愛。

到他們付款時,謝祈清看着前方一排糖果,“想不想要?”

穗穗盯着金閃閃的包裝紙,小雞啄米地砸砸腦袋。

“拿吧。”

謝祈清半拎起穗穗。

穗穗:!!

她高興得連旺仔小饅頭都放在一邊,專挑黃色的糖果,最後拿出了一堆。

老板娘笑了笑:“這麽多,不能一口氣吃完。”

會長蛀牙。

多?

活了三百年的小龍崽自然知道“多”的意思。

“多”就是和其他海上妖精一起尋找食物時,因為她得到的多,會被其他族類針對、讨厭。

它們會試圖奪走她的金燦燦,搶奪她的食物。

多就是,只能留下一點點。

穗穗雙手握拳,等待着一場即将來臨的戰鬥。

她不怕。

勇敢的小龍崽被神教導過無數遍,壞人來臨的時候要勇敢,不要害怕。

要前進,不要退縮。

更不要哭。

哭了,也沒有人會幫她,她只有一個人。

他們會覺得她弱小害怕好欺負,更兇狠地傷害她。

她是很厲害的小龍崽,還有神給予的力量。

誰都無法将她打敗。

穗穗安靜等待着暴風雨的來臨,可什麽都沒有發生。

謝祈清又拿了兩顆金色棒棒糖:“不多。”

“算賬。”

老板娘無奈一笑。

獨自帶娃的爸爸,對孩子總是格外放縱。

謝祈清放下穗穗,提着塑料袋往外走,穗穗愣愣站在原地。

老板娘笑着:“小朋友,爸爸都走了,怎麽還在這裏。”

“還想要?”

她笑着遞過去一根黃色的阿爾卑斯棒棒糖:“送給你,檸檬味的。”

穗穗謹慎地退後一步。

老板娘笑着走近,把糖塞到她的小手上:“我又不是壞人,怕什麽,你的爸爸都在這呢。”

穗穗迷茫了一會,看了看手裏的棒棒糖。

沒有戰鬥,她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多多”的金燦燦,正迷糊着,小腦袋被人推着往前。

謝祈清推着她走到門口賣芒果的地方,買了兩斤小芒果。

老板娘給他們裝好,穗穗擡頭艱難地盯着老板娘,和謝祈清離開之前,她攥緊小拳頭,朝老板娘笑了笑。

嘻~

小龍崽和其他小龍這般笑過,只不過後面會被龍族追捕,過程并不美好。

老板娘笑意漸濃:“真乖,跟着爸爸去吧。”

穗穗小跑着跟上謝祈清,回頭偷看着老板娘,只一眼,立馬轉正乖乖走路。

“喜窩。”

她高舉着檸檬棒棒糖,得意洋洋。

謝祈清:“嗯。”

“她在誇你,很喜歡你。”

“下次願不願意來見她?”

穗穗:“見。”

“約意!”

穗穗很開心。

所有人都喜歡她。

而...

爸爸,是會給她買旺仔小饅頭和金燦燦的人。

讓她很高興的人。

幾分鐘後,她高興不起來了。

謝祈清打開了一顆糖果的紙衣。

在穗穗眼裏,這無疑是在砍斷金燦燦,她急得咿呀呀跺腳阻止,力氣太小,眼睜睜看着金燦燦分成了兩半。

小臉一垮。

生無可戀。

六號樓樓下,圍在一起聊天的鄰居還沒散。

看到謝祈清和穗穗回來,李慧芳主動打了個招呼。

謝祈清淡淡點頭,舉止自然地将糖果遞到穗穗嘴邊。

檸檬味的,酸酸甜甜。

鄰居們笑着,互相使了個眼色。

又是一個女兒奴。

謝祈清拒絕“女兒奴”這一标簽稱號,他只是在培養女兒對金色的喜歡。

穗穗生氣地噘着嘴,謝祈清漫不經心地打開小嘴巴,糖果進去,關上。

逼着穗穗吃下去了人生中的第一顆糖。

一米外,小孩們眼巴巴地盯着謝祈清拎着的一包糖果,不自覺咽口水,看到這一幕,控訴地看着自己的爸媽。

——看看別人的父母!

——天天逼着吃糖啊!

——你們怎麽不學學!

鄰居們:...

吃下人生中第一顆糖的穗穗,肉眼可見的激動起來。

謝祈清:“這叫糖。”

他要在穗穗心裏留下“黃色的糖很好吃”的印象,讓她更愛黃色。

“喜不喜歡黃色的糖?”

“喜!”

“我會給你買很多黃色的東西,”頓了頓,謝祈清上下掃過穗穗的穿着,拎起裝了芒果的白色塑料袋:“會把你打扮成這樣。”

讓她成為一個行走的芒果。

穗穗“嗯嗯”直點頭。

謝祈清:“但你要好好學習。”

穗穗不解。

“學習就是看書。”謝祈清點了點剛買的兒童圖冊。

穗穗歪頭。

看?

她會~!

小腦袋點點。

謝祈清彎唇:“我們回去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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