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哥,你不要哭

第89章 哥,你不要哭

深冬, 窗外厚雪壓樹枝,偶爾雪風刮過,能聽到細碎的雪落聲。

李子越正看着手裏寫了地址的紙條發愣。

兩個多月前他從“學校”畢業, 除了獲得可以“回家”的赦免以外,還得到了這張紙條。

【您被身邊人抛棄了嗎?】

【您覺得生存艱難、雪夜難熬嗎?】

【您的生活沒有希望了嗎?】

【請根據地址找到我們, 我們會将您引入無限世界,協助您打造您夢寐以求的幻想鄉】

【在這裏, 您所有煩惱都會化為虛無】

【這是我們給予您順利通過學校考核的真正大禮】

紙條末尾留了個期限,從他離開學校算起,他有三個月的時間考慮是否前往紙條地址所在地,逾期紙條作廢。

李子越眸色漸深, 捏着紙條的手漸緊。

“哥。”

聽到身後人叫他, 李子越将紙條收了起來。

張斂早上剛醒來,人慣例雙目無神地愣一會兒,唯一清醒時刻要先叫一聲“哥”,等李子越走過來, 他也差不多“成功開機”了。

李子越手覆上他的額頭:“不燙了,感覺怎麽樣?”

昨晚淩晨三點張斂又發高燒,把李子越擔心地一晚沒睡,臨近天亮, 張斂狀态才略有好轉。

張斂坐在床上, 人眼眸還是眯着,頭發亂到一邊,看樣子是沒睡醒。

感受到額頭有李子越的觸碰,他雙手将李子越手腕往下拉, 随後臉很乖巧地貼在李子越掌心,聲音還帶了點發燒後的沙啞:“沒感覺。”

此時張斂14歲, 正是自我意識增強,與親人疏遠的開始,他卻只想黏着李子越。

李子越走到哪裏他跟到哪裏,李子越要睡了,他就自覺縮到旁邊,除了要把頭埋在李子越頸窩才肯睡覺,其他都很聽話。

李子越無奈輕扯他側臉:“張斂,你已經14歲了。”

張斂這時候人還沒完全長開,臉上留了點孩子氣的嬰兒肥,眼睛眨巴眨巴,嘴稍往下咧,很會裝委屈。

“……”李子越沉默半晌,拍拍他後背,嘆氣,“靠過來吧。”

李子越吃軟不吃硬,經常對張斂一臉要掉眼淚的模樣舉白旗。

張斂有個讓李子越非常滿意的優點——不挑食,好養活,甚至很多讓李子越聞着就受不了的藥湯,張斂也能當白開水似地喝下去。

剛開始李子越很吃驚。

“我以為像你這樣睡覺不給靠就要掉眼淚的小孩會很嬌氣,”李子越給他收好被子,“喝完這麽苦的藥,不想含顆糖嗎?”

他以前貼別人窗戶,見富有人家少爺吃藥就是這樣的,旁邊還要有幾個仆人圍着伺候。

張斂對着李子越眨了眨眼,随後伸出手來:“哥,你過來。”

李子越不明所以。

張斂手環抱住李子越的腰,臉在他胸膛蹭了蹭。

“好了。”

他慢騰騰地放開李子越,将床前的藥端起來,沒有半點猶豫地喝完了。

李子越撐着半邊臉若有所思地看向張斂。

藥苦這件事只是個引子。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李子越發現張斂很能忍耐,對于很多客觀來講非常糟糕的情況接受度很高。

原先李子越單純以為是張斂情緒穩定,然而有次張斂流鼻血,李子越看見張斂面無表情地将沾有血跡的手指舉在面前。

鮮紅的血順着他的臉龐的弧度緩緩往下。

他卻只是凝視,眼神冷漠到不見對自己身體安危有一絲緊張。

這明顯不正常。

李子越分不清張斂是真的漠視自己的生命,還是習慣性壓抑自己所有的欲求與渴望。

張斂的咳嗽時常悶在胸膛,手腳被寒冷凍到生紅,人的精神狀态愈差。

但他卻是一聲不吭,唯一任性的事情是想牽着李子越。

李子越眼眸下垂,心情複雜到難以言喻。

“你跟着我受太多苦了,張斂。”

“哥,”張斂擡起頭來,卻突然怔住,聲音啞着發抖,“你不要哭。”

“我……”李子越別過臉去,将眼淚藏在深冬的雪片裏。

“我沒有。”

那段時間張斂身體素質極差,像個漂亮易碎的小花瓶,動不動就發燒,而藥稀少昂貴,為了養好張斂,李子越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

早出晚歸是常有的事,髒活、重活、高風險的龌龊事……只要是能掙到錢的工作,李子越基本都做過。

張斂的病情反複無常,即使李子越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也時常攢不夠張斂突然需要的醫藥費支出。

李子越這輩子沒想過自己會毫不猶豫地對着其他人下跪。

李子越從來不算乖學生,他有自己的傲氣和堅持,在學校期間,即使被絕大多數人孤立,他也未曾低過姿态。

在他極為冷漠的面龐下掩着一腔溫柔的熱血,以及實則瞧不起所有人的傲然。

李子越有他自己的聰明,而這點聰明讓他持有清高的傲氣。

這樣的人,卻為了張斂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少年心氣丢在一旁。

他的17歲最後,充滿了向別人的妥協。

無數個寒冷的夜,他身上載了風雪,輕輕、又沉重地叩響別人的門鈴。

“求求您,我将我自己賣給您……”

他跪在結了冰霜的雪地,頭發被眼前人粗暴地扯起,不得已将清瘦的面容對着那人。

“一個漂亮的孩子。”那人笑了一聲,“你知道,一個漂亮的孩子對我說要把自己賣給我,這意味着什麽嗎?”

李子越眸中已經沒了神色,他原本就瘦,此刻竟到了只剩骨頭架子的狀态。

神情麻木,動作僵硬,曾經那個略微驕傲地對劉煜澈說“我不會手抖的,我什麽都能做很好”的李子越仿佛早死在了另一場冬季。

他的餘光瞥到屋內另一個躲在牆邊偷看他們的少年。

和他一般大,一邊臉新痕疊舊傷,累了慘不忍睹的淤青。

而在這少年身後,還有數不清的更多。

他們或許已經被掩在了無聲的雪層下。

李子越透過這點小小亮光,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即将走過的死亡道路。

他猛地倒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而那人仿佛看不見他的疼痛一般,毫不憐惜地将他往屋子裏拉。

掩着死的殘忍的門關閉了,雪還在飄,他一路走來的痕跡會被逐漸掩蓋。

另一邊,漆黑的屋子裏,張斂正燒得難受。

李子越渾渾噩噩地癱倒在一片狼藉中,那人氣息微弱,已經被他揍地暫時失了意識。

他不敢耽誤,忍着一身傷痛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跄跄地走着,從屋裏摸索到了他真正雇主需要的東西。

臨走的時候,原先躲在房門邊偷窺他的男孩膽怯地走了出來。

他腼腆笑笑,手裏捏着個小毯子:“帶上這個吧,外面太疼了。”

毯子下面還裝了些止疼、退燒藥。

李子越怔住。

“他已經昏迷了,”李子越猶豫着,“所以……你可以趁這段時間逃跑。”

那男孩只是笑着搖頭。

“我逃不走的。”

“走出去,我會被凍死,外面沒有食物,我遲早餓死,”他話語逐漸哽咽,“其實世界根本沒有給我們這些人留下活路,逃不走的,世界是個巨大的囚籠,到哪裏……都是死。”

李子越接過那人送來的毯子。

他抿了抿唇,澀着聲音開口:“會有活路的,只要你走下去,會……”

“你過得好嗎,”那人突然打斷他,“我覺得你過得不好,你很久沒吃飽飯了吧,你的活路在哪裏。”

李子越轉身離開。

聲音透過呼嘯的風傳來,帶有朦胧的不确定。

他好像答非所問。

“我有一個需要我照顧的、很乖的小弟弟。”

雇主念他傷太重,付多了一點酬勞,而這點酬勞除了能買下張斂的藥以外,還夠李子越買顆糖。

當時他們所處的地方已經遭到嚴重的破壞,大部分人連正常生存都夠嗆,糖果成了稀缺,成了奢侈。

李子越手裏捏着那顆奶糖,頭一次在寒夜感到了一點期待和快活。

即使張斂不需要,他也想讓張斂在喝完苦藥之後有顆糖吃。

因為那是李子越小時候最期待的事情。

透過小小的櫥窗,他能看到好多裏面的人吃糖的場景。

摔倒了要吃糖,生氣了要吃糖,不想念書了也要吃糖,睡不着時也要含着糖當哄睡。

這時小李子越會摸摸自己饑餓的肚子和臉側剛被人揍過的瘀傷,惆悵又無奈地嘆氣。

被愛的人才有糖吃。

而他沒有人愛。

張斂燒到昏沉時喜歡喊他的名字,得不到回應不停,李子越念着這點,急匆匆趕回去。

然而這次似乎有點不一樣。

那間破舊的平房外側停了輛李子越從未看過的高檔車。

就連周圍的積雪也被人一掃而空。

他突然有些膽怯了,心跳突突。

李子越不笨,自看到那輛車起,他大概就能猜到發生什麽事了。

剛撿來張斂時,張斂說他也是流浪,李子越是不信的。

在那個時期,一個年齡不大卻穿着幹淨的孩子不可能陷入流浪的窘迫。

更何況張斂隔三岔五還要生病,一般家庭根本經不起張斂這樣耗。

然而一切在李子越看到張斂掩在衣服下的傷痕後戛然而止。

他摸了摸張斂的頭,又為他清理了夾在發絲的雪花。

寒冷的夜晚,他頭一次沒有推開靠過來的張斂,而是将他溫柔地攬在了懷裏。

“對不起,”李子越低着聲音,溫熱的液體落在張斂發梢,“我……我不知道,我讓你在外面等我那麽久……對不起,我不知道。”

……

李子越知道這一天可能會來臨,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春天還很遙遠,紙條截至日期還有幾天。

雪花紛飛,層層雪霧重疊,是徹骨冷的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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