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冬天
第90章 冬天
等候他的是個衣着華貴的中年婦女, 她神情和藹,臉上帶了點柔美的笑。
很像張斂。
李子越有一瞬間的恍惚,又黯然垂下眼睫, 不動聲色地将手裏的東西往身後藏。
手心微微出汗。
她不嫌棄李子越簡陋的屋子,十分自然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張斂被送去醫院了, ”婦人眉眼溫柔,“為了尊重你的意見, 我并沒有打算強行把張斂帶回家。”
李子越愣住。
他以為對方會氣勢逼人,會責怪他為什麽将張斂困在這樣破曉寒冷的屋子裏,更甚者,直接把張斂帶走也不是不可能。
李子越想起張斂身上的傷, 以為張斂曾陷于水深火熱的日子。
他沒想到, 提心吊膽等來的這天竟然這麽溫和。
婦人慈愛地看着李子越:“張斂這孩子很容易生病,把他照顧到現在,你很不容易吧。”
李子越有些局促,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看哪裏。
“不……”
他話語驟然止住。
婦人溫熱的掌心貼在李子越被外面風霜吹得發紅發黑的手背上。
“孩子, 你好冷。”
她喚人送來了足夠保暖的新衣,又給李子越的房屋添了取暖設施。
一杯冒着熱氣的茶水擱在李子越面前。
純白水汽緩慢上升。
李子越內心麻麻地疼,呼吸在夜晚翻湧的海面不斷起伏。
他幾乎是呆了。
貼心的問候、遞來溫暖的手……這些東西,很少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以至于讓他第一時間……難堪到想要退縮。
室內陌生的溫度悶得李子越很不自在。
婦人從他手裏拿出了那顆包裝被他捏皺的糖果, 還有幾盒治發燒的藥。
“這些藥……”婦人視線落在上方,只是笑,“藥效很微弱,吃了只算心理安慰, 平時不會讓張斂吃這種呢。”
李子越覺得指尖突然被燙了一下。
婦人笑眯眯地看着李子越,随後又叫人從車裏拿了好幾袋包裝精致的糖果, “這些是以前張斂吃膩的糖,估計他現在也不吃了,就一并送給你吧。”
“我剛才還看到你溫着白粥……白粥沒有營養呀,你和張斂正是長身體時候,怎麽能……”
“好了,”李子越緩慢擡起頭來,嘴角勉強勾了勾,“這才是你想說的真心話嗎。”
婦人面上挂着的笑冷了下來。
她正視李子越:“我只是實話實說,張斂跟着你,不知道哪天就死……”
“他身上的傷怎麽回事。”李子越冷眼打斷她。
婦人眸光平靜:“那孩子力氣雖大,身體較常人卻虛弱許多,遇到一點磕絆,身上容易留傷。”
這是在騙人。
李子越仔細看過張斂身上的傷痕,上面留有明顯的利器劃傷痕跡,再說,張斂和他待了兩個多月也并未見張斂身上留有磕碰的新傷。
李子越并非不知道眼前這個婦人能給張斂提供更好的物質條件,但倘若張斂真喜歡那樣的生活,為何會出逃?
倘若他真的受到呵護,身上怎麽會留有那麽多傷。
婦人為什麽要說謊。
李子越深呼吸:“我……”
他話剛開了個頭,卻見有人進來給婦人遞了個消息。
婦人态度再轉,看着李子越的眼神帶了同情:“看來不需要和你商量了,張斂自己選擇和我們回去。”
“那孩子本就冷漠,也是可惜你的付出了,”她微微嘆氣,對上李子越顯然震驚的眼神,“你覺得我是在騙你?”
她将張斂坐在病床上安靜回答的視頻遞到李子越面前。
李子越沒看畫面,卻還是聽到了聲音。
“您确定要跟我們回去?夫人并沒有威脅你。”
“嗯。”
張斂不帶猶豫地回了句,聲調清冷。
“那人待您不好嗎?”
“我經常發燒,他沒辦法時刻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會死。”
李子越将面孔掩在一片陰影下,無人看到的角落,他的拳頭已然攥緊。
張斂說其他理由李子越都能反駁,唯獨這些……
他不是不想陪在張斂身邊,只是他不出去,就買不到退燒藥,也掙不來吃的。
他……沒辦法了。
“那人送了顆糖來。”
“什麽?”
李子越猛地擡起頭來,對上婦人的視線。
“你——”
真正的糖還留在李子越手中,然而他心卻驟然一沉。
張斂默了半秒,似乎是在看糖。
這幾秒的等待讓李子越覺得格外難熬。
答案……他似乎已經猜到了。
李子越緩慢合眼,聽到另一邊傳來張斂清楚的回答。
“不要了。”
“那個糖我以前已經吃膩了。”
“您……”
“扔了吧。”
李子越突然笑了。
如果說先前他是一只緊繃的刺猬,此刻整個人卻陡然松弛。
婦人冷靜地看着他。
眼前這個她原本以為自己一眼就能看透的少年,好像在一瞬間發生了某種她不能明白的改變。
沒有憤怒,沒有責罵,沒有壓抑。
只有一瞬間釋然後的平靜。
茶水變成溫熱,已不太看得清升起的白霧。
她好似才發現李子越的消瘦。
他面色較一般人還要更白,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辛苦使得他更憔悴了幾分,整個人看着像随時都會被風吹倒。
人脊背卻還是挺直。
她的思緒回到很早之前,那時張斂剛出生不久,小小的嬰兒被細心包在層層溫暖的襁褓裏。
嬰兒床邊圍了一圈前來送祝福的人,玩具、逗笑、誇贊……張斂的出生對于當時很多人來說是一種偉大的拯救。
他們将他高高捧起,把還不會說話的張斂仔細呵護在懷裏。
而此時李子越剛滿四歲,雙肩卻已經背上了有他兩個高的沉重幹柴。
小小的李子越艱難在雪地行走,想将這些柴賣給需要取暖的其他窮人,以換得一點粗劣但足以果腹的食物。
那時候已經全面推廣新型清潔燃料,幹柴是最下品的生火選擇,李子越很努力地在這片吞人的雪天掙紮,卻還是經常餓着肚子縮在牆角睡覺。
李子越的過去簡單到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從未見過父母、被老人短暫收養、獨自一人流浪、生日願望只是找一個比橋洞溫暖的地方睡覺……
多少人痛苦地死在冬日街頭,昏暗的拐角附近,人時常踢到厚雪下凍得發白發硬的屍體。
李子越卻在無數個寒冷的夜躲進柴草裏熬了下來。
經歷過太多沒有人愛的瞬間,李子越似乎能夠忍耐和接受所有的分別,或者說,抛棄。
因為他很少被人珍惜到期望和他一起生活。
李子越眼神變得很柔軟,他對着婦人微微鞠躬:“謝謝您送來的這些東西,您願意留下來吃飯嗎?我不止會熬白粥,或許您想要嘗點別的?”
他眼眸彎成可愛的月牙,酒窩明顯。
婦人沉默良久,最終沒有回答,卻也對着李子越慎重鞠躬。
她說話語速很慢,很認真:“感謝你這段時間對張斂的照顧,他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李子越搖頭,很自然地将他手裏餘下的那顆糖遞給婦人,“拜托您幫我把這顆糖給張斂。”
這顆糖留下,會成為對李子越的另一道折磨。
他更希望對方直接将糖扔了。
李子越把婦人送出門外:“天寒,地上容易結冰,路上小心。”
去了積雪的大門礙于老舊,還是難關,然而這次李子越只輕輕一推,門就自動合上了。
聽到屋外有汽車發動的聲音,又聽那聲音逐漸消失在一片雪霧中。
李子越頭上和雙肩已經積了一點雪。
他仿佛已經凍死在了雪地。
不知過了多久,待他再次回到屋內時,人面色已經慘白。
屋內取暖用的炭火燃燒正旺,以往漏風的地方已經被婦人安排修好。
屋子暖得不像他可以待的地方,倒像是他小時候時常偷看的富有人家房間了。
李子越縮在牆角,手裏捏着幾塊被張斂吃膩的糖果。
李子越沒吃過糖。
最開始收養他的婆婆過得很不容易,兩人平時只求個簡單溫飽,偶爾婆婆提起要給李子越買糖,都被他很懂事地拒絕了。
“我不喜歡吃。”只有幾歲大的李子越一本正經,“糖是酸的,我不愛吃酸的。”
當時李子越想着以後有錢了再買來給婆婆吃,從未想過,在他還沒能力自由奔跑的年紀。
老婆婆死了。
後來李子越的生活只剩下飽一頓餓一頓的流浪,垃圾桶的爛菜葉子和透過櫥窗偷看別的小孩是他童年所有的味道。
李子越手顫抖着,感覺視線已經模糊,糖紙剝開後響在耳邊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寒夜顯得很刺耳。
卻又孤獨。
他艱難地伸出一點舌尖,緊張地舔了一口。
随後又向被燙傷般,很快縮了回去。
太甜了。
糖的味道太甜了,和他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甜裏混了苦澀的液體。
他将頭埋了下去,掩住自己發抖的耳朵。
糖應該是酸的、苦的、澀的,萬萬不應該是甜的。
……
26歲的李子越站在屋一側已經很久了。
糖紙縮成小小一團被他握在手心。
那是先前張斂遞給他的青蘋果味糖剩下的包裝。
他的手在發抖。
17歲的李子越為了生存而向他人下跪時,從未感到難堪和丢人。
卻難以面對婦人那幾句話毫無掩飾的話語。
它們以極殘酷又沉重的方式摧殘着李子越所剩無幾的自尊。
退燒藥廉價,糖張斂吃膩了,但這些……是當時李子越力所能及能給張斂最好的了。
而別人卻告訴他,這些東西張斂唾手可得,根本不需要你。
李子越在別人的需要和依賴裏乞求他存活的意義,卻連這點都被人狠狠踩在腳下。
他的所有掙紮、所有尊嚴的受辱、所有熬過饑餓、痛苦、折磨的驕傲,成了讓人恥笑的自我感動。
這樣的人,還有什麽資格活下去呢?
你努力得到的一切、你所珍惜的一切、你自己舍不得的一切,不過是別人瞧不起的廉價。
李子越內心深處始終渴望着陪伴,所以當有人來到他身邊時,他一次又一次認真做好準備。
然而每當他以為自己不再是獨身一人時,命運便會再次将他掐入黑暗的深淵。
空蕩蕩的世界裏,他所有的害怕和孤獨都只能無聲咽下。
……
退出項鏈回憶幻境的瞬間,李子越在一片黑暗中再次見到了那長條怪物。
它身體背對着他,頭顱卻呈180°緩慢轉過來。
臉印在李子越漆黑的瞳孔上。
和張斂有幾分相像,是那婦人的容貌。
……
張斂找到李子越時,李子越正獨自一人坐在結冰的河岸邊。
綿軟的雪落至他的肩頭,他安靜地看着河岸對面,一動不動,像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塑。
張斂剛走進,卻聽李子越喃喃。
“我在冬天失去了很多人。”
“幼年時失去了養育我的人。”
“青年時失去了唯一關心我的朋友。”
“成年時失去了依賴我的弟弟。”
“再後來失去了庇佑我的前輩。”
“哪怕讓我春天失去他們呢?”李子越背對着張斂,沙啞地聲音藏在呼嘯的雪風裏,“冬天太冷了。”
溫熱的液體滴落到厚實的雪地,融出向下凹陷的淚窩。
“張斂,你知道嗎。”那人聲音再哽咽,“冬天太冷了。我不喜歡冬天。”
“但我所有美好回憶都在冬天。冬天我遇到他們,再在冬天失去他們。”
“我犯了什麽錯嗎,張斂,”他消瘦的背影被慘白的雪風摧殘,柔軟的黑發間夾了數不盡的細小白花,“我是一個很壞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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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