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痛失
痛失
姚七福放下眼簾,垂放在腿部的手,漸漸收緊。
腦海中再次浮現剛才盧恒安說過的話,驀然,她雙眼一厲。
“用穿越時空之人的肉身,做成泥俑,可以獲得永生的能力。”
穿越時空之人,泥俑,永生。
這個話有三個關鍵點,方才她只注意到了後面兩個。
然,現在仔細回想琢磨,她全身宛如猛然間從崖頂,墜入崖底,碎成齑粉。
他知道?盧恒安居然知道她是穿越者?這……這怎麽可能?
盧恒安第一次,十分滿意姚七福臉上露出的表情。
震驚,彷徨,不明所以,難以置信。
對,被狼捏在手裏的小羔羊,就該是這樣的情緒才對。
“你終于反應過來了。”
盧恒安像個病嬌,從姚七福的面前,踱步到她身後,伸手攀上她的脖頸,“我真開心,你反應過來了,你知不知道,剛才我說了那麽久,你卻只關注到了泥俑,和永生兩個詞的時候我又多難過啊。”
盧恒安一口氣說了這麽長的一句話,中間連稍稍的停歇都覺得麻煩。
他真享受這種主宰人的感覺啊,“你只是第一個,有了第一個,就能找到第二個,第三個,然後就是無數無數個,哈哈哈哈……”
乖戾的笑聲纏在姚七福的耳畔,就像一根根無比尖銳的細針,一下又一下地刺入她的心髒,痛得她無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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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姚七福強忍着驚恐的哭腔,“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你們?而不是你。
言外之意,姚七福已然猜到華蕪池,還有柏闵肖也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目光定格在躺在地上的柏闵肖身上,姚七福神情一轉,只見柏闵肖眼裏充滿了愕然,這種震驚斷不可能是裝的。
何況,都已經到這個地步了,柏闵肖也沒有再繼續僞裝下去的理由與動機,所以,他是真的不知道嗎?
姚七福蹙起了眉頭,這一整件事情,從她被帶到莊子,然後被告知梁家村一行人的背叛,再接着聽到柏闵肖的身世故事,最後被帶到這個充滿詭異的墓地,看到且聽到無比荒謬的景象與言論。
這一樁樁,一件件,仿佛就像是背後有一雙巨大的手,在推動着她被迫前進。
姚七福感受到了天地的旋轉,所以,這發生的一切,到底是現實?還是只是一場夢?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這世上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真假,你能确保你看見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反之,沒看見的就一定是虛無的嗎?
人吶,活得不必要太過于通透,即無需在意真假,只要能活下去,不就夠了嗎。”
少女空靈的聲音,再度落入姚七福的耳中,奇跡般地撫平了她焦灼的內心,讓她緩緩恢複平靜。
無需在意真假,意思就是,人要渾渾噩噩地活着嗎?
“自然是可以的。”
可以嗎?姚七福迷茫,不解,渾渾噩噩?
就像小羊羔一樣,每日只知吃與睡,然後悄然地等待死亡的降臨嗎?
不!
她姚七福才不要這樣,她要活得明白,她要知世故而不世故,她要活得通透。
她才不要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的一生都做過什麽,又錯過什麽。
懸在半空中的少女,聽到姚七福的話語,臉色陡然一變,手中随意撥動的垂條被她抛下。
睥睨下方神情變得無比堅定的臉龐,半晌,挑了挑眉。
有趣,過去了這麽久,她的好姐姐,好像是長大了些啊。
視線再落在她身後的那名男子,少女的眼神浮現出厭惡。
她的人,可不是随便什麽腌臜之輩,都可以碰的。
手随意地一揮,那男子便飛出了幾米遠,另一個人高馬壯,唯一佩戴者刀劍的男子,趕忙上前扶住他,眼看剎不住,既然願意拿自己的身體,去給他當墊背。
呵。
少女發出嗤笑,這樣的真心,換來得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而已,有什麽用呢?
少女顯然對他倆的感情并不感興趣,施施然飛到姚七福的面前,“怎麽樣?我可是救了你一次,還不快感謝我。”
兩人間的距離,已經不超過一丈。姚七福看着這張無比熟悉的臉,仿佛是在照鏡子。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
如果她的臉上沒有疤痕,淺紫色的左眼換成墨綠色,那就是面前這張臉的樣子。
姚七福緩緩擡起手,撫摸上面前的左臉,好冰,一點屬于人的暖意,都沒有。
不過也對,面前的少女,從本質上而言,早已經超越人的範疇了。
少女感受着左臉處傳來的溫度,稍稍頓住,思緒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們兩個都還是好好的時候。
過于久遠的記憶,被迫蒙上一層紗,看不清,摸不透,卻異常得,讓人很是沉迷。
她依稀記得從前的兩人,會一起手牽着手,背着小背簍,往山裏走去,抓蛐蛐兒,菜蘑菇,看星星……
久違的感覺,讓少女感受到了貪戀。她貪戀地汲取着左臉的溫度,思緒卻想到從前,她哭了,難過的時候,姐姐也會這般,輕柔地撫摸她的左臉。
視線移至姚七福被劉海擋住的左臉,不用掀開,她都知道,這底下藏着的,是多麽的觸目驚醒。
姚七福,不該受這些苦的。
是他們,是那些癡想妄想的人,都是他們的錯,若不是他們産生的瘋狂計劃,姚七福就不會失去容貌,她也不會這般,清醒地昏迷,無論怎麽掙紮也醒不來。
慶幸,上蒼是有眼的,兜兜轉轉,姚七福還是找到她了。
然,少女脆弱的神情,倏忽一變,她的姐姐出現了?那些人是不是感受到了?
少女輕輕蹭了蹭姚七福的掌心,正要張口說話時,腰側倏忽一痛。
視線逐漸下移,只見她的細腰處,突兀地插有一根粗箭,末尾的箭羽處,還冒着汩汩的黑氣。
“噬魂箭,汝從何處得來?”
少女沖到射出箭的華蕪池面前,一手毫不費勁地便将他拎起,“汝不過一介凡人,如何得來此物,說!”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少女眯了眯眼,眼裏浮現殺意,“汝是那些人的後人?”
華蕪池從未感受到這麽強大的壓迫感,仿佛只要面前的少女,稍微微地一使勁,他立刻就可以含冤而亡。
對于她來說,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蝼蟻那般輕易簡單。
華蕪池始終沒有言語,他知道,只有沉默不語,按兵不動,才能讓對手感到焦灼,那麽這個時候,就是阿安的反擊之時。
果不其然,少女的勁愈使愈大,她的墨綠瞳孔已然變成了朱紅,面容開始扭曲,仿佛就是從陰間走出來的厲鬼。
說不感到驚駭,那定然是假話,但華蕪池已經激怒了少女,沒得回頭了。
感受到體內最後一絲空氣的抽離,華蕪池用餘光再次看了看,他的阿安。
不舍,遺憾,難過,高興。
前面的情緒,是因為即将離開人世,不能再陪伴他的阿安了。
後面的,則是高興他能幫助阿安達成他的願望了。
阿安,你看,我沒有食言吧。
我說過的,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人死的時候,是不是都會經歷一次走馬燈,回憶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畫面。
他短暫而漫長的一生,原本的他也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可美好的一切,終止于他的母親被惡人劫走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親眼看着母親被玷污,父親卻只是懦弱地躲在一旁,目睹着,連上前祈求都不敢。
多麽諷刺啊,明明母親才是受害者,父親卻認為母親行為不端,才會惹來這般的是非。
于是,另一天立馬就将母親給修了。而母親也被這可悲的世道,給逼得只能自盡。
他長得像母親,父親便毅然決然地抛棄了他,讓不過五歲的他,成為了浪子。
後來,他被打被人罵,好像吃了好多好多的苦,苦到他已經麻木。
心逐漸蘇醒的什麽時候呢?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明明是陰雨綿綿的天氣,他卻看見了最耀眼的陽光,投射到他冰冷的身上。
“吃吧,我請你吃的,哥哥。”
好乖,好美麗的小孩子,将垂死的他,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
自那一刻起,他便發誓,他一定要便強,他一定要保護好他,他一定不要讓母親的悲劇再度發生在他的身上。
長大後的他,也确實做到了。他用血肉之軀,幫母親報了仇,殺了那個惡官,殺了父親。
然後帶着他的阿安,逃離了那個虎狼之地,遇到了一個好人,但最後他們還是辜負了他。
他知道這世上的一切都會産生變數,但他仍然覺得,他和阿安會永遠在一起,他的阿安會永遠依賴他,阿安會一直不離開他。
然,這世上很難很難有一直啊。
他的阿安,終究還是長大了。
他的阿安說要去為他和自己謀一謀,他好開心。可是,接下來的一句話,他宛如晴天霹靂。
他的阿安說,他要與一女子結婚!
結婚!還是一女子!
他不甘,他的阿安怎麽能與除了他之外的人在一起,他不許,他不許!
他甚至想過,是不是直接殺了那個女子,就可以讓他的阿安變回來了?
錯了,他還是錯了。
他的阿安不惜自己面臨危險,也要護住那個女子。
那一次後,他便知道,一直以來,不是阿安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阿安。
那一夜仿佛和母親被淩辱一樣的漫長,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後他屈服了。
只要他的阿安心裏有他,哪怕阿安身旁站着的不是自己,也能勉強接受吧。
可阿安似乎在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他的忍耐下限,有一次他恍然了,他看見阿安為了那個女子,喝酒買醉,嘴裏一直念叨着不甘心不甘心。
那一刻,他撫摸上這張從小帶到大的臉龐,一瞬間,感受到了無比的陌生。
他的阿安已經不再屬于他了,他的阿安心裏已經沒有他了。
但是,他的眼裏心裏滿滿的都是阿安啊!
沒關系的,只要他還亦如當初,只要他的阿安還需要他,還要他陪在身邊,一切的一切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不要再是一個人了。
只是,這一次,他的阿安好像要一個人了。
“哥哥,我們以後誰都不要抛棄誰,好不好?”
“好。”
“那我們拉鈎。”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稚嫩的聲音,回蕩在耳邊,由近到遠,由清晰轉為模糊。
最後一眼,真的是最後一眼了,老天爺,能不能再等一下啊。
真好,在徹底閉上眼的時候,還能看見他的阿安朝他撲來,真好。
你看,他的阿安還是心裏有他的,對不對。
“阿池!”
盧恒安還是慢了一步,沒有接住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華蕪池像一只被折斷了翅膀的蝴蝶,輕飄飄地墜落在地。
“阿池,阿池……”盧恒安爬到華蕪池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宛如手邊的是一極其易碎珍貴的琉璃盞。
顫抖着手,連去探一探鼻息,他都不敢。
沒了,阿池沒了,陪伴了他大半生的阿池沒有了。
他設想過很多的可能,他設想過他的計謀會失敗,他會死,他設想過,他會成為世人鄙夷的人物,會落得個污穢的名聲。
可這麽對他來說,都是虛幻的,他不在乎,他只是希望,希望愛着的人能一直陪着他。
眼下呢?最愛他的阿池走了,沒了。
“啊——”
盧恒安仰天長嘯,為何,為何老天要對他如此地不公?為何要将他所在乎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奪走,為何!
“既然上蒼如此待我,那我偏偏不信邪,我要颠倒這不公的世道,我要成為新的王!”
陡然間,盧恒安的渾身遍布了黑氣,一團接着一團,逐漸濃密得令人看不見他的身影。
姚七福目睹着這一切,始終沒反應過來,華蕪池怎麽就死了?
第一次,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姚七福渾身僵住。
媽媽和張伯的死,都是在她渾然不覺得時候,意外死去的。
可華蕪池,是她親眼看着,怎麽從一個活生生的人,一瞬間,便轉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首?
視線上移到,懸在半空,冷眼漠然地看着盧恒安崩潰的少女。
原來人的生命,在她的手裏,就是這麽的渺小嗎?渺小到這需要微微一動手,便可陰陽兩隔。
但這也并不是少女的錯,姚七福清楚地明白,是華蕪池先動手的。
那麽,華蕪池為何無緣無故,要動手射向少女呢?
還有,少女說到“噬魂箭”時,為何會如此的驚愕,以及憤怒。
姚七福看到面前,出現一股大量的白氣,将所有的一切,都團團包裹住。
她奮力地想撥開迷霧,想探清楚這一切,可是迷霧太過于濃密,她怎麽撥也撥不開。
“快走!”
這是誰的聲音?
走?是向她喊的嗎?
可是,她又能走到哪裏去呢?
姚七福知道,盧恒安,不會放過她了。
脖頸處再次感受到一陣鈍痛,呼吸,再次喘不過來了。
迷霧散去了些,姚七福看到面前的盧恒安,瞳孔猛然一縮。
只見,盧恒安的一雙黑膜竟然變成了血瞳,像是能從中滴出鮮血,唇色烏青,整個人都被黑氣裹挾,已經不再是人的模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死而複生的少女,會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盧恒安,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界?
還有,她沒有聽錯,少女為何會喚她“姐姐”?
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真實發生了?還是只是她躺在泥館裏,做的一場夢?
好亂,好亂。
“姚七福,生于陰歷陰時,遂選為活人陪葬者,以至轉世投胎重回到此世間時,乃再次做為泥俑,即可奪取複活永生之奇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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