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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蘇清詞以為自己說出來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才反應,那句話是在心裏念叨的。
不是他裝模作樣,實在是那幾個字像岩漿淌過喉嚨,燙的嗓子鮮血淋漓。
裴景臣不在,快九點了,他應該是上班去了。
蘇清詞在餐廳看到裴景臣給他留的早飯,一份雞蛋火腿三明治,一盒冷藏鮮奶。
味同嚼蠟的吃完,把碗碟沖洗幹淨,擦幹水漬,放入碗架,再将餐桌收拾好,蘇清詞離開了家。
他坐進車裏,手下意識伸向中央扶手箱,摸到藥瓶。
蘇清詞愣了愣。
蒼白的五指逐漸用力,捏緊瓶身,驀地又松開。
好像被縛蛛網的蝴蝶終于放棄了無謂的抵抗。
蘇清詞自嘲的笑了下,把藥瓶扔回原位。
開車抵達美術館時,安娜麗絲先一分鐘到的,隔着馬路朝他揮手。
元旦那日将在此地舉辦蘇清詞的個人畫展,還剩不到一周的時間,各方面的宣傳均已到位,邀請的媒體也蓄勢待發。
蘇清詞今天過來,就是由安娜麗絲帶着熟悉熟悉場地和流程,順便跟館長等相關負責人碰個面認識認識。
蘇清詞不善社交,面對這種場合也總結出了自己的經驗。話不用多,以“久仰”作為開始,以“過獎”作為結束,這些年都這樣。
館長欣喜若狂,在蘇清詞面前情不自禁的低下腰,說盡了崇拜之詞:“能主辦蘇先生您的個人畫展,真是三生有幸十世修福,對不起我太激動了。”館長邊說邊抹眼淚,惹得衆人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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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觀完場地,蘇清詞又看了安娜麗絲遞來的畫冊。
從前期籌備到宣傳,安娜麗絲全程參與督促,蘇清詞對她放心。
從美術館出來已是午後,連軸轉的安娜麗絲累得有氣無力,眼皮直打架,指着對面裝修奢華氣派的咖啡廳說:“霧霖,姐請你。”
蘇清詞:“……”
進店,安娜麗絲用鑲鑽的聖誕節主題美甲在電子屏上猛戳,一口氣來上三杯美式,一口氣灌下兩杯,長呼出一聲“活過來了”。
安娜麗絲一下飛機直奔美術館,連口面包都來不及啃,兢兢業業,勞苦功高。蘇清詞十分有良心的用生椰拿鐵敬她:“辛苦。”
安娜麗絲一愣:“啊?”
從性格陰暗刻薄的蘇狗狗嘴裏居然吐出象牙來了?恐怖如斯!
蘇清詞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畫展,你也不用再來找我了。”
“咳咳!”安娜麗絲猝不及防一大口美式嗆住,“幾,幾個意思?”
蘇清詞張張嘴唇,未免安娜麗絲依依不饒喋喋不休的問東問西,他改說道:“累了,想休息休息。”
安娜麗絲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蘇清詞回憶一下剛才自己說的,确實有種“跟你一拍兩散”的意思,果不其然,安娜麗絲慌的母語都說不利索了。
蘇清詞聽了半天,大概意思就是“我哪裏做錯了嗎,為什麽不要我,咱們合作快五年了一直很愉快,究竟是哪個妖豔賤貨趁我不注意勾引你,老娘手撕了她”!
蘇清詞哭笑不得,用咖啡勺攪拌着咖啡:“不是,我就是想休息一陣子,出去旅旅游,采采風。”
安娜麗絲恍然大悟:“靈感枯竭?直說呀,吓我一大跳!你确定是外出寫生,不是撂挑子不幹?”
安娜麗絲問完才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她認識很多畫家,卻沒有一個像蘇清詞這麽癡迷作畫的。畫畫與他而言不是興趣愛好,也不是賺錢的工作,而是存活的意義,是生命的诠釋。
生命不止,作畫不息,蘇清詞才不會封筆。
蘇清詞按服務鈴,要一份霧霖的冬日新品“焦糖榛果瑞士卷”犒勞饑腸辘辘的經紀人。
和安娜麗絲分開後,蘇清詞本想回家,忽然想起裴景臣喜歡吃的烤鴨店距離這裏只有五百米。他一雙腿已經不受控制、全靠本能唆使着朝烤鴨店走,走到路程過半,已經能看見店前排出的長隊,他猛然意識到什麽,苦笑一聲,搖搖頭轉身欲走。
“老板老板,給我留一只烤鴨!”一道清爽的少年音在隊尾響起。
蘇清詞心底微顫,下意識回頭看。
那個被老板笑着喊“排隊”的男人,果然是吳慮。
蘇清詞鬼使神差的往遠處找——馬路對面,正停着一輛車窗半開的科尼賽克,裴景臣就坐在駕駛位。
蘇清詞一步跨進最近的屋子,逃也似的。
為何要躲?因為不想打擾他們二十幾年的兄弟敘舊。
吳慮和裴景臣是發小,光屁股長大的交情,跟裴景臣最是親密無間。他們住在一個街道,從你家門檻到我家客廳只需兩分鐘,雙方家長關系和睦,吳慮家裏開水果店的,經常送裴景臣水果吃,裴景臣也經常拿父親烘焙店裏賣不完的蛋糕給吳慮。鄰居們都調侃吳慮長得像女孩,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娃娃,不然他們青梅竹馬,正好湊一對兒,兩家親上加親,簡直是天作之合。
蘇清詞嫉妒,很嫉妒,嫉妒死了。
盡管裴景臣不止一次說對吳慮沒那方面的感情,蘇清詞也願意相信裴景臣的“承諾”,但他還是別扭,心裏有根刺。他十三歲認識裴景臣,原以為夠早了,可吳慮比他還早,更比他跟裴景臣之間的關系親密了不知道多少倍。
妒火讓他再一次無理取鬧,蠻不講理,要求裴景臣跟吳慮劃清界限,斷絕來往。
裴景臣是個好人,但不代表他沒脾氣沒底線。在吳慮這件事上,裴景臣沒有縱容他的任性。
其實蘇清詞這個“天降”,根本沒資格跟“竹馬”比,他更加沒道理幹涉裴景臣交朋友。所謂劃清界限斷絕關系,不過是他情緒上頭賭氣罷了,沒想過真的讓裴景臣跟吳慮割袍斷義,他就是矯情病犯了,想從裴景臣那裏得到“自己比吳慮重要”的自我滿足而已。
可惜裴景臣很較真,不跟他“胡鬧”。
自我滿足沒求來,求到了自我淩虐。
他陰暗的說道:“得罪了我,你猜吳慮全家還能在京城待多久?”
裴景臣面冷如霜,目光猙獰:“你可以試試。”
他只是吓唬裴景臣,不會真的做什麽。微乎其微的良心讓他不會對無辜善良的吳慮一家趕盡殺絕,而投鼠忌器怕裴景臣會恨死自己的緣故也是有的。
吳慮買到了烤鴨,店裏最後一只,他高興的上蹿下跳,一個勁兒的給裴景臣看。
裴景臣隔着車門看他,笑着說:“太幸運了。”
蘇清詞好像被捅了一刀。
同樣的買烤鴨,同樣的最後一只,截然不同的反應。
好多人擦肩而過,行色匆匆,蘇清詞本能擡頭看了眼自己臨時選擇的蝸牛殼——偏巧不巧,公共衛生間。
好像他這個社會蛀蟲就該順着下水道沖走。
蘇清詞身心俱疲的回了家。
同一時間,裴景臣和吳慮在做什麽呢?裴景臣坐在駕駛位,神色輕松,吳慮肯定會坐在副駕,說天闊地,氣氛歡愉。說不定吳慮還會撕一只烤鴨腿喂給裴景臣吃,不知情的路人見了,定會認為他們是熱戀中的小情侶。
蘇清詞心裏一梗。他想到裴景臣的神色是放松的,那樣開心的笑,那樣輕松惬意的樣子。
原來裴景臣跟他在一起是如此煎熬折磨。
蘇清詞忍住嗆咳,慘笑一聲,再揉揉眼睛,幹幹澀澀的,沒有眼淚。
這個家對裴景臣而言像什麽?像身處敵後,難怪時刻提心吊膽,苦大仇深。
寧願在外面逛蕩一整夜也不想回家這種心情,蘇清詞體會過,十分能感同身受。
真是的!自己曾經遭過的罪,竟一比一還原在裴景臣身上。
他口口聲聲說愛,可所作所為都是在傷害。
蘇清詞想到母親,宛如跗骨之蛆,千刀萬剮,不寒而栗。
錯了,真的錯了。
喜歡蘇清詞的藏家都知道他擅長自然景觀,從不畫人物。其實蘇清詞偶爾也畫,只畫一個人。
他拆開紙箱,從裏面拿出一幅又一幅的肖像畫,每一幅都傾注了心血,雖是同一個人同一張臉,卻都獨一無二,再難臨摹。
裴景臣從不進他的畫室,也就不知道他從結識他起整整十年,足足畫了兩百二十一幅他的肖像。
蘇清詞把畫整理起來,用麻袋裝着往樓下搬,來回搬了七八次,累的靠在車門前喘氣。
休息一會兒,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一直開一直開,直到進入市郊的一處廢棄爛尾樓。
蘇清詞把所有畫帶上,走上爛尾樓的天臺。
暮景殘光,一片蒼茫。
深冬的寒風淩遲着肺葉,冰天雪地,無邊無際的暗與冷。
蘇清詞往滿地的畫上倒入兩大瓶松節油,抛出打火機,烈火呼嘯。
熊熊烈焰照亮黑沉沉的天幕,盡情燃燒。
蘇清詞捧起最後一幅《太陽花》,癡癡的看了很久很久,最終松了手,放它墜入自由的烈焰。
火舌輕易而舉的吞噬了向日葵,浴火而生的太陽花激情怒放,灼灼其華。
火光晃得眼睛生疼,他擡手揉一把,很濕。
淚水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蘇清詞終于情緒崩潰,望着漫天燃燒殆盡的飛灰嚎啕大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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