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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空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大風,漫天的雨,狂亂的風,雨像一張巨大的網,網住了天地,網着萬事萬物,網着輪回,網着興衰,網着酸甜苦辣,也網着生命,世界上的一切一切都在這張網裏,逃不出,也突不破。風把這張大網吹得搖搖擺擺,網裏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一房一瓦,一整個世界,都動蕩着,慌亂着,顫抖着。

路邊的梧桐樹葉就凋落了一地,一片又一片,零零落落,濕漉漉的,貼着地面,失去了樹枝的牽絆,從此就随風雨飄蕩,再也沒了支撐和依靠。

高家那棟紅磚的三層洋房,靜靜地伫立在風雨中,淹沒在昏暗的暮色中,俨然是一座高大而偉麗的墳墓。

吳秀喜的死訊很快就傳開了,高玉衡的父親,高立山,也終于放下了他那視如生命的工作,從公司裏趕回來了。當時,吳秀喜的房間裏擠滿了人,都在商量着怎麽舉喪。高玉衡正俯在吳秀喜的床邊哀恸不已。

高立山一進來,大家都立即住了口,屋子裏立即肅靜了下來。

然而,他只是立在門口,板着那張寬方的臉,用那雙不怒自威的眼睛,冷冷地朝着冰冷的吳秀喜看了一眼,仿佛像在看一個稀松平常的東西一樣,絲毫看不出他臉上有任何的悲傷和難過。

高玉衡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有一點點的觸動,哪怕是裝出來的,然而,他是那麽固執地冷漠着,麻木着,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沒有任何的改變,這狠狠地刺痛了高玉衡。

他的淚水更洶湧了。但,就在這時,高立山卻突然轉身走了。

“爸!”高玉衡陡然從椅子上坐了起來,立即叫住了他,

他站住了,轉過身來,他滿臉都是不耐煩,“幹什麽?”

“您不最後看一眼媽媽嗎?”高玉衡痛心地問。他不明白他這個父親怎麽能狠心到這個地步。這床上躺着的可是他老婆,是做了他二十多年的老婆。

“有什麽好看的。”他決絕而不耐煩地說。好像死亡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高玉衡好像當頭挨了一記悶棍,整個人都愣住了,既寒心又無言以對。畢竟這就是高立山,他一直都是這麽冷血無情,他對他們母子一向都是這麽沒有人性。

高立山嫌惡地瞪了他一眼,沒再理他,而是轉而不耐煩地對大家說:“都別在這兒圍着了!趕緊舉殡!”

說完,他就走了。

頃刻間,一屋子的人都一哄而散了。

唯獨有兩個人還遲遲未動,一個是在這個家裏占了半壁江山的當家太太,田成芸,一個是很受高立山寵愛的三姨太。蘇寶華。一個是瘦長的臉,一雙三角眼,肉鼻子,凸嘴。年紀已過五十。一個是圓潤飽滿的臉,一雙大大的杏眼,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才三十多歲。

田成芸嘴角帶着隐隐的笑意,走過來拍拍高玉衡的肩膀,“玉衡!別太難過!人死不能複生!你媽是到那邊享福去了。你放心,你媽不在了,往後我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對待,絕不會虧待你的!”

高玉衡用譏諷的眼神瞪着她,心裏不由得感覺好笑。

她平時把吳秀喜壓迫得喘不過氣,處處針對她,克扣她的衣食,動辄就對她冷嘲熱諷,罵她是高家的掃把星,家裏的杯子摔了都怪是吳秀喜招來的晦氣。她把吳秀喜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進而對他也是挑三揀四,橫豎看不順眼。

她現在居然假仁假義地跟他說這些,她以為他是個傻子?以為他會相信?以為他能把過往的恩怨一筆勾銷嗎?從此真把她當自己的媽看待嗎?

高玉衡用他那只藍白格子的手帕,拭幹了臉上的淚漬,冷笑着問:“你從前沒把我當你的兒子?所以才處處虧待我?”

她臉色一沉,白眼瞪着他,“你真是不識好歹!我是看你死了媽可憐你!你還敢跟我提從前!我讓你們母子在我們高家呆這麽多年,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你們高家?”高玉衡難以置信地重複。

“不錯!是我們高家!難不成還是你們高家?”田成芸揶揄地冷笑了一下,“你別以為你媽在這個家這麽多年,她就是高家的人。我告訴你,她不是!她只是高家的一個下人!”她拿手往蓋着白绫的吳秀喜一指。

高玉衡渾身的血液迅速沖到了腦子了,怒吼着問:“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誰是下人”他指到田成芸的臉上去。

“你媽是下人!吳秀喜是高家的下人!我說的夠清楚了嗎?”她又氣沖沖地重申了一遍。

高玉衡怒目洶洶地瞪着她,氣得臉色漲紅了,他還是拿手指着田成芸。“你趕緊給我收回你的混賬話!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對你不客氣!”

“你才給我收回你的混賬話!”田成芸掐腰大叫,也拿手指着高玉衡,“你別以為你死了媽我就得讓着你!我讓你們娘倆的已經夠多了。現在這個老的死了。”她突然朝吳秀喜一指,“我可憐你這個小的,你還不識好歹,反而還得寸進尺。呸!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老的粗野,小的也是個沒教養的!”

她狠狠地白了高玉衡一眼。

高玉衡怒火中燒,忍無可忍,“你說誰粗野?是沒教養?”他舉起手來逼近了田成芸。

田成芸吓得連連後退,“打人?你居然想打我?”她指着高玉衡的臉,臉色驚恐,“你好大的狗膽!打人了!”她突然大聲叫了起來,“打人了!打人了!”

蘇寶華突然上來攔住了高玉衡,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不放。“玉衡!你媽才剛咽氣!為了你媽安心,你別再找麻煩了!”

蘇寶華在這個家的地位雖然不比田成芸,可是比田成芸受寵得多,因此,她的嚣張氣焰,并不比田成芸低多少。她也是動不動給吳秀喜臉色看,有時候還會跟田成芸一唱一和,給田成芸幫腔作勢,幫着對付吳秀喜。

高玉衡對她的恨,并不比吳秀喜少。

“我找麻煩?”高玉衡放下了手,狠狠地瞪着蘇寶華,“到底是我找麻煩!還是她找麻煩!你沒聽見她剛才說了什麽嗎?她那麽罵我媽,你難道聽不見?”

“太太那是氣話!當不得真!”蘇寶華替田成芸辯解。

“哦?”高玉衡冷笑了一下,“你覺得這是氣話?氣話?好!“他努力平複着自己,“我不說她剛才罵的那些,我就問你,你覺得她罵我媽是下人對嗎?你不覺得她這話裏還有別的意思嗎?”

“還有什麽意思?”蘇寶華斜睨着他,沒好氣地問。

“還有一個意思是說,你也是這個家的下人。因為你也只是爸爸的姨太太。”高玉衡毫不掩飾地說出來了。

蘇寶華的臉迅速漲紅了,“高玉衡!你太放肆了!我是在幫你!你卻跟一條瘋狗一樣,逮誰咬誰!你簡直是豈有此理!”

“不是嗎?”高玉衡紅腫着眼睛,冷笑着問:“她不就是想說我媽只是個姨太太,在這個家裏沒地位嗎?你也只是個姨太太,照她話的意思,你不也是個下人嗎?我哪裏說錯了?”

“我……我……”蘇寶華氣得臉色發白,支吾着說不出話。

高玉衡笑了,這麽多年來,他因為母親的教導,一直在忍讓她們,不願跟她們計較。但是,從此以後他不會再忍了。他母親已經去世,他沒有什麽可顧忌的了。

她老人家忍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忍了一身的病,最後把命都忍沒了。他是絕對不會步她老人家的後塵,讓這幫人騎在他頭上。

田成芸慌張地看看他,又看看蘇寶華,好像很害怕高玉衡的推斷。她突然又大叫道:“快來人呢!打人了!”

她這一喊就把她那個兒子,這個家的長子,高玉沙,喊了進來。他很快就沖了進來,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臉上帶着不豫之色。

“怎麽回事?誰要打人?”他冷冷地問。

他長得很像高立山,也是寬方的臉,冷厲的眼睛,只是,他的鼻子和田成芸的鼻子很像,嘴也像田成芸的凸嘴。

他如今已經年過三十,跟着高立山在糖果廠學習經營,早就練成了一個半老不老的狐貍,從來不在面子上跟人起沖突,都是背後捅刀子。

他仿佛明白了怎麽回事,突然放低了聲音,看似心平氣和起來,實則陰森森地問高玉衡:“怎麽了玉衡?你跟我媽吵架了?”

“你讓太太自己說是怎麽回事吧!”高玉衡沒有退縮,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不會退縮。

田成芸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又有一大群人湧了進來,有這個家裏的人,還有其他趕來幫忙的親戚。高立山自然也在其中。他一進來就鐵青着臉,大叫地問:“怎麽回事?誰要打人?”

“你這寶貝兒子要打我!你還管不管了!”她拿手指着高玉衡的臉,激動地嚷。

“我打你?我什麽時候要打你了!你有本事把你剛才說的混賬話再說一遍!”高玉衡氣得渾身發抖,她又惡人先告狀,又故技重施,又倒打一耙。

“我說什麽了?我什麽都沒說!”她反口不承認。

“哼!”高玉衡冷笑了出來,“你自己說過的話自己不敢承認了!你有本事說你怎麽不敢承認?你害怕了!你也知道你自己的話說得太過分了!對不對?”

“我……我……”田成芸的臉色漲紅了,“我……”

“你究竟說了什麽?”高立山冷冷地盯着田成芸,聲音雖然不高,卻有着不容反駁的威嚴。

“她說我媽是高家的下人!還罵我媽粗野,罵我沒教養。”高玉衡替她說了出來。

一屋子的人齊刷刷地看向了田成芸,田成芸好歹是個富商太太,在親戚朋友間,既體面又雍容。被大家這麽一看,她局促得縮頭縮腦的。

她急忙辯駁說:“我……我沒說!”

“你沒說?”高玉衡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想不到她這麽無恥地翻口了。“你敢對天發誓你沒說?你敢以你的兒女發誓你沒說嗎?”

“我就是沒說!”田成芸高聲地說,仿佛她真的沒說一樣。

“我可以作證!”蘇寶華又跳了出來,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太太确實沒說!是他因為二姨太的死受了刺激在胡說八道!”她咬牙切齒地指着高玉衡說。

高玉衡愣住了!她們這是合夥來污蔑他。她們又開始勾結來害他了!

“你們又要陷害我!”他怒氣沖沖地逼近了蘇寶華。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已經快瘋了。

“救命!你們看!他就是受了刺激!”蘇寶華往高立山的身後一躲。

“你這個逆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高立山上去就推開高玉衡,高玉衡一個趔趄沒站穩,狠狠地撞到了背後的衣櫃上。

他掙紮着站穩了,紅着眼眶看着高立山,“爸!難道你真看不出來嗎?她們在冤枉我!她們這些年來讓媽媽受的委屈難道你真的不知道嗎?你為什麽不幫幫媽媽?你知不知道她的病就是忍出來的?假如你肯體貼她一絲一毫,她都不會就這麽病死。”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你別動不動怪這個怪那個!她生病她死,那是她的命!是她咎由自取!”高立山龇牙咧嘴地咒罵着。罵得更無情更冷酷。

高玉衡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是什麽話!這說的是人話嗎?

然而,他的理智還在,他只是忍耐着說:“爸!你怎麽可以這麽說!媽媽畢竟是你的老婆,你們畢竟夫妻一場!你就這麽讨厭她嗎?就這麽恨她嗎?就連她的死都無法讓你放下對她的仇恨嗎?你怎麽可以這麽冷酷?就算今天死的是一個陌生人,你也不能這麽不為所動吧!”

“你居然敢來教訓我!”高立山惱羞成怒,一步跨到了他面前,目光銳利地瞪着他。“你簡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拿手指狠狠地點了點他,整張臉也因憤怒而漲紅了。“你也不看看你有幾斤幾兩!居然敢這麽跟我說話!我老實告訴你,今天假如死的是個陌生人,我還真會感到遺憾,可是死的是你媽!我只能說……”他突然頓了口,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來,“這一切都是老天開眼!”

高玉衡全身的血液迅速奔向腦子裏,渾身開始顫抖,他不相信這是從一個人嘴裏說出來的話,這是只有禽獸才能說出來的話。他用陰鸷的眼神死死地瞪着高立山,幾乎把眼珠都瞪了出來。他身上抖得越來越厲害,他握緊了拳頭,脖子兩側的血管凸了起來。

“不!她是你害死的!”他歇斯底裏地吼,“是你不關心她!你沒有人性!你殘暴冷血!是你放縱這兩個老巫婆為難他!是你對她不聞不問!你才是害死她的兇手!”

“啪”地一聲,高立山擡手就甩了他一巴掌。他只覺得腦袋不受控制地差點甩了出去,臉上火辣辣的,耳朵裏嗡嗡一片響。

屋子裏寂靜得可怕。

許久,他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終于回過了神,緩緩地回過頭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張兇神惡煞的臉也變得模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變得扭曲猙獰,像一個怪物。

那怪物又張嘴說:“還輪不到你這個逆子來教訓老子!我看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敢這麽跟我說話!你再這麽放肆,我就讓你下去好好陪你媽去!”

話音剛落,屋子裏就亂作一團,圍觀的親戚将高立山拉開了,“好了,好了,都冷靜點!”又好說歹說,把他勸走了,把田成芸和蘇寶華也勸走了。很快,屋子裏的人都走了。

高玉衡心如死灰,兩只眼睛瞪得死死的,只覺得天旋地轉,胸口像被插了一把刀子,劇烈地疼痛着。

一個年長的親戚留了下來,他走過來安慰他說:“你也別太難過!你知道你爸爸的脾氣,先在這兒呆着吧,離他遠點兒。”

親戚走了。

高玉衡走到床前,雙膝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忍不住悲泣起來。

“媽!”他撕心裂肺地對着蓋着白绫的吳秀喜喊,“你說‘人活一世到頭來都是一場空’,現在果然都是一場空,你做了人家二十多年的老婆,結果在人家眼裏,你什麽都不是!什麽都不是!”他不甘心地重複着。“什麽都不是!”

他啜泣着,覺得整個世界都背棄了他們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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