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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年的九月,仿佛提前入了冬,比以往任何一個九月都要冷,比死掉的心還冷。天空陰沉沉的,又濃又厚的烏雲,像嫁娘陪嫁的被褥,一層又一層,堆堆疊疊,疊疊堆堆,從天的這一邊到天的那一邊,遮天蔽日,把太陽捂得嚴嚴實實,不透一點光亮。

高公館裏,也籠罩着一層厚厚的烏雲和陰冷,比外面的雲更厚更低,比外面的冷更冷

在二樓的一間屋子裏,圍着好幾個人,一個西裝革履的醫生,一個将近五十的傭人,秦媽,還有一個二十出頭的高家二少爺,高玉衡。

大家都圍在床邊,床上躺着的是高玉衡的母親,也是高家的二姨太,吳秀喜。因為得了肺痨,已經病得奄奄一息,沒了生存的希望。她那瘦弱枯槁的身子,躺在寬闊的床上顯得那麽弱小,那麽可憐。臉上毫無血色,蠟黃而幹枯,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眼珠又渾濁又模糊,嘴唇也是毫無血色。

她用她那雙枯瘦如柴的手,握着高玉衡的手,用她那細微低弱的聲音,正對高玉衡做最後的叮囑。

“別難過,兒子,我這一去等于是解脫了,你應該為我高興才是。你往後要好好的,要照顧好自己,要保護好自己。對人不可以太誠實,人心太可怕!比蛇毒還毒,比禽獸還狠。你千萬千萬別輕易相信任何人。知道嗎?”一滴淚從她的眼角滑下來,她的聲音雖然很低,卻透着濃濃的恨意和不甘。

“我知道了!媽!”高玉衡連連點頭,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我都知道了!我會把你的話銘記在心的。你放心!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他知道,他都知道,母親是不放心他以後的生活,不放心他以後在這個家裏的處境,怕他會在這個家裏吃虧受苦。怕他那冷血殘暴的父親冷落他,怕他父親的另外兩個老婆針對他,怕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欺負他,還怕那些趨炎附勢的下人戲弄他。就像他們母子這二十多年來的遭遇一樣。

從前他們受了委屈,還有彼此可以互相依靠,互相溫暖。可往後,他母親不在了,就只有他孤身一人,他怎麽能抵抗那麽多的惡意。

就像現在,他母親已經病成了這樣,身邊卻只有他和唯一的忠仆秦媽守着。父親高立山卻還在他那個糖果廠忙工作,看都不來看一眼,其他的人,就更不用提了,或許此刻正躲在房間裏幸災樂禍呢。

“還要答應我!”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緊了高玉衡的手。

“好的,媽。您說。”高玉衡也握緊了她的手,用哭腫了的眼睛注視着她。

她張着慘白的嘴唇,費力地說:“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看着你結婚生子。你以後就找一個愛你的人,對你好的人,你從小到大,在這個家不知道受了多少冷眼,媽只希望你以後過得幸福,只要你們倆和和美美的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高玉衡忍着淚,又是連連點頭。“好!好!我答應你!我會的!”

吳秀喜繼續說:“你千萬別學你爸,左愛一個右愛一個,個個都娶回來做老婆,讓老婆跟老婆之間鬥來鬥去,一大家子不得安生。不但辜負了各個老婆,自己也過不好。聽明白了嗎?”

這就是她當了二十多年的老婆的感觸,她這二十年來,是受苦的二十年,受委屈的二十年,也是傷心無助的二十年。

“明白了!”高玉衡又連連點頭,嗚咽着說:“我都明白了!你放心!我會照您的話去做。”

吳秀喜欣慰而艱難地笑了笑。然後,她又轉過臉去,看着另外一邊正在哭泣的秦媽,“秦媽!”她氣若游絲地喊。

“哎!”秦媽答應着靠近了她,連忙用藏藍色的手絹拭了拭眼角的淚,“二姨太!您說!”

吳秀喜支持着握住了秦媽的手,“在這個家裏,只有你對我們母子倆好,只有你站在我們母子倆這邊,不顧太太的刁難,也不管其他傭人的冷言冷語。可惜我沒用,保護不了兒子,也保護不了你,讓你跟着我受牽累,白白受了不少委屈。”說着,她的淚水又滑落了臉龐,深陷的眼睛裏透出深深的悲傷。

“沒有!”秦媽激動地說,淚水立即湧出了她的眼眶,“沒有的事!二姨太!您別這麽說,你對秦媽的好,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秦媽不委屈。秦媽有福氣,遇到了像您和二少爺這麽好的主子。秦媽只有偷着樂,哪裏有什麽委屈!”

吳秀喜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秦媽,有氣無力地笑了笑,“秦媽!往後你也得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注意身體,沒有什麽比身體更要緊的了!”

“哎!哎!”秦媽一疊連聲地答應着。“您放心吧!二姨太!秦媽心裏記着了!”

吳秀喜又轉臉看了一眼高玉衡,回過頭來又對秦媽說:“還有玉衡,還要勞累你幫我照顧他。我這一走,他就沒什麽親人了。他這麽年輕,做人做事還是太沖動,人情世故上還欠缺得太多,他爸對他又不上心,這個家裏又不容他,我只有請你老看在我的份上,時時勸着他一些。”

“二姨太!您太見外了!您這是哪兒的話!”秦媽悲切地說:“二少爺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從前對他什麽樣,往後只會對他更好。這不用您說的,秦媽心裏有數!”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吳秀喜又欣慰地笑了笑,轉過臉去,她又看向高玉衡,頓時淚如雨注,“兒子,你往後也只有秦媽跟你相依為命了,你也得聽秦媽的話,別太使小性子。你是個大人了,該成熟了。但凡說話做事,都得沉穩一點,媽以後不能護着你了,你得多長點心眼兒。否則,你會有吃不完的虧。”

“嗯!”高玉衡抿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我知道了!”

“你過來!”吳秀喜伸着手夠他的臉,他往前坐了坐,吳秀喜慈愛地摸着他的臉,又說:“還有,媽知道你心裏一直都有氣,知道你恨你爸,也恨太太和她的幾個兒女,可是兒子,人活一世,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有些事就得饒人住且饒人,別太計較!盡量躲着一點,不值得。”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值得!為那些人,一點都不值得!”

“媽!您別說了!好好休息一會兒吧!”高玉衡回答說。他曾經對母親說過要複仇,母親苦口婆心地把他攔下了。

但那個複仇的火苗始終藏在他心裏,他一直都沒有掐滅這個念頭。母親一直都知道他的心思。他也知道母親是在勸他放下,放下對父親高立山的怨恨,對太太田成芸的怨恨,對整個高家的怨恨。

“不!我要說!”吳秀喜的聲音突然有了一點力量,“你還沒答應我!”她緊緊地盯着高玉衡,那雙黯淡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縷異常的光亮。

“好!我答應你!”高玉衡痛心地低下了頭。他現在什麽念頭都沒有了,什麽複仇,什麽怨恨,他只想母親活下來。只要母親活下來,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只是……”高玉衡泣不成聲,“只是我不懂!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爸爸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麽?媽?你知道嗎?為什麽呀?爸爸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們?我們也是他的妻兒呀!他為什麽那麽偏心?對您和我像是對仇人似的。”

這個疑問藏在他心裏很久很久,他從前也問過吳秀喜,可吳秀喜每每都是三緘其口,唉聲嘆氣。他總覺得吳秀喜在瞞着他些什麽。

吳秀喜緩慢而艱難地搖頭,“別問了,什麽都別問了,一切都過去了,為什麽都不重要了。總之,是我們母子命苦,是我們母子命苦。”說着,她一口氣沒喘上來,幾乎咽了氣。

“好,好,我不問了。”高玉衡吓得面如死灰。“我不問了。只要您好好的就行。”

“好不了了,兒子。好不了了。”吳秀喜虛弱地說:“我再也好不了了。只要你好就行,只要你好,媽死也瞑目了。媽跟你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記住了!”高玉衡重重地點頭,“我都記住了!可是我不要你死。我要您也活着,您不活着,我也好不了!”

“傻孩子!媽的命數到了,該走了。”她苦澀地笑着,“媽只是去另外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媽還是活着的。”

“不!”高玉衡又搖頭,啜泣着說:“我不要你去另外一個世界,我要你就留在這個世界!”

“可是媽做不了主呀!”吳秀喜又哽咽了,“到了時候,每個人都得去那個世界。別耍孩子脾氣,你好好的。啊?”

高玉衡的頭俯在了床上,把臉埋起來,失聲痛哭了起來。吳秀喜摸着他的頭,忍着淚水,“快起來,讓媽媽再看看你。”

他緩緩地擡起頭來,臉上已經是涕泗橫流。吳秀喜又問他,“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她的聲音已經沒有聲,也沒有音了,她是用氣吐的字。

“記住了!”高玉衡再次重重地點了一個頭。

“記住了就好,記住了就好。”吳秀喜又握住了他的手,仍是緊緊地注視着他,就那樣注視着他,就像看着嬰孩時的他那樣,溫柔而慈祥,同時,卻也帶着兒時沒有的哀傷和絕望。

許久許久,她都這樣看着他。他也用婆娑的淚眼回望着她,他的眼睛裏有悲傷,有慌亂和驚恐。就這樣,他們彼此互望着,半晌,吳秀喜都沒有眨眼,溫柔、慈祥和哀傷都凝固在了她的臉上。

高玉衡突然背脊一涼,心裏打了個冷顫,連忙往吳秀喜面前湊了湊,才發現她的瞳孔已經渙散,沒了光。

霎時間,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整個人止不住地哆嗦起來, “醫生!快!快!”他失聲地喊。

一旁的醫生立刻走到吳秀喜跟前,又是把手伸到她的鼻底試探她的呼吸,又是用手電照她的眼睛,又是給她把脈。然後,他就轉過身來,滿臉失望地向高玉衡宣布了吳秀喜的死亡。

頓時,整間屋子裏響起了悲痛的哭聲。這哭聲驚動了整座高宅,很快,大家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将屋子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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