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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回到家後,已經是深夜了,家裏的人都睡了,唯獨秦媽還在等他。秦媽跟着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連忙把門關好,小聲地問他,“找到老廖了嗎?”她眼巴巴地看着高玉衡,看得出來她肯定一直在擔心他。

“嗯!”高玉衡點點頭,疲憊地坐在了沙發上,“秦媽。”他喚。

“哎!”秦媽答應着,站在他面前就那麽擔心地看着他。

“為什麽你不把這件事早點告訴我?”他問。

秦媽不禁皺起眉頭,嘆了聲氣,只說:“二姨太怕你受不了,再說了,我就算告訴你,你也未必相信。所以,我才讓你去問老廖的。”

高玉衡默然,是啊,假如他早知道這件事,他不敢保證會做出什麽沖動的事來。

“可是我不明白,爸爸為什麽會這麽相信這個傳言?他并沒有證據呀。”他又問。

“這種事情還要什麽證據?”秦媽哀傷地說:“只要人家懷疑你,你沒做也算做了。”

“可是爸爸為什麽連我都冷落呢?”他還是不解,“我畢竟是他的兒子呀。”

秦媽嘴唇翕張着,欲言又止,仿佛有什麽難以啓齒的事。

“怎麽?”高玉衡盯着她,“難道這其中也有什麽秘密嗎?”

秦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的傻少爺!”她愁苦着臉感嘆說:“到了這種地步,老爺還會以為你是他的親生兒子嗎?”

高玉衡愣住了,他的背脊發涼。這是何等惡毒的謠言!難怪!難怪!難怪高立山那麽讨厭他!原來他真的不把他當兒子。

“他既然不認為我是他兒子,那他為什麽不把我和我媽趕出去呢?為什麽偏偏要折磨我們呢?”他問,但剛問完,他就想到了答案。

“我明白了,他就是要這樣折磨我們,就是要看着我們受折磨才能解他的心頭之恨,對不對?”

秦媽仍舊是愁苦着臉,卻不回答。

高玉衡看着她,明白她這是在默認。他猜對了。

“那個造謠的人是太太吧?”他又問秦媽。

秦媽微喟了一聲,“二少爺,別問了。早點休息吧,你這些天都沒怎麽休息,你的身體要緊。”

高玉衡明白,她又默認了。

秦媽離開後,他就來到了吳秀喜的房間。這房間裏現在空蕩蕩的,床鋪上被褥已經燒掉了,櫃子裏的衣服也燒掉了。這裏已經沒有吳秀喜的物品,除了這張空蕩蕩的床,空蕩蕩的衣櫃和沙發,還有這間空蕩蕩的房子。然而,這房子裏還有吳秀喜的氣息和身影。

高玉衡嗅得到,感覺得到。

他仿佛又看到了吳秀喜。半蹲在床邊,他忍不住又哭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一個月就過去了。

這一個月來,高玉衡的悲痛絲毫沒有減少,他常常獨自一人在吳秀喜房間裏呆着,坐在吳秀喜常坐的沙發上,一坐就是一天。

他恍惚間還能看到吳秀喜的身影,看見她坐在沙發上刺繡,她喜歡把自己房間裏的桌布、枕套和手帕之類的東西,繡上各種好看的花紋。

還看見她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讀報紙看小說,有時候看到有趣的地方,還會指給高玉衡看,“你看看這條新聞,猴子把孩子偷走了,多可怕。”有時候她也會為小說裏的主人公的命運感慨不已,“哎!這個姑娘命不好,爹不疼娘不愛,哥嫂還欺負她,随便把她嫁給了一個聾子,窮得揭不開鍋,吃不上飯,又生了一個小聾子。這日子怎麽過呀!”

又看見她坐在沙發上聽收音機,聽到時局不靖的消息,就氣憤地說:“打仗!打仗!天天打仗!日本鬼子欺人太甚!我要是再年輕二十歲,我也到戰場上跟他們拼命去!”

還看見她在對自己慈愛地微笑,“兒子!媽跟你爸這輩子雖然苦了點兒,可是因為有你,媽也不覺得了。媽從來沒想過能有你這麽出息的一個孩子。媽知足了!”

可是她有時候也會非常難過,坐在那兒一整天都不出屋子,也不說話,問她,她也只是說:“哎!有什麽可說的呢?還不是那些事。”然而,話說到這裏,她的淚水就簌簌地流了下來。

他還看見了那個生病後的吳秀喜,看見了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吳秀喜,看見了臨終前躺在床上的吳秀喜……

他看見好多個吳秀喜,有久遠的,有最近的,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健康的,有生病的,有痛苦的,有幸福的,有憤怒的,也有和藹慈祥的……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忍不住流淚。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又是一個眼睛紅腫的高玉衡。秦媽一看見他這樣,也是淚眼婆娑,勸他想開點,振作一點,讓他多出去走走散散心,還催他早點複工,回出版社上班。

他大學讀的是中文系,一畢業就進了焱城出版社做編輯。而不是像高玉沙那樣,選擇進高立山的糖果廠工作。他想他即便要進去,高立山也是不允許的,因為他當初進出版社的時候,高立山并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自從吳秀喜病危之後,他就三天兩頭地請假,這一兩個月來,他幾乎都在請假。細想起來,實在有些疏忽工作,于是,他就聽秦媽的話,去上班了。

上班以後,他的心情的确好了一些,但心底對吳秀喜的思念并沒有減少。他還是時不時地想起吳秀喜的音容笑貌。

他為了讓自己早點從傷痛中走出來,很少再去吳秀喜的房間了。他會故意流連在外,盡量不回家,可是他常常會不知不覺地走到郊外的墓園,走到吳秀喜的墓前。

這天是周末,他一大早就溜出了家門,到街上買了一束白合花,那是吳秀喜最喜歡的花。拿着花,他攔了一輛黃包車,又來到了吳秀喜的墓前。

站在墓前,他把花束放在墓碑上,對着墓碑上吳秀喜的黑白照片,輕輕地說了一聲,“媽,我又來看你了。”

照片上的吳秀喜,梳着光潔的頭,在腦後绾着一個發髻,精致小巧的鵝蛋臉,一雙漆黑溫柔的大眼睛,精致而挺立的鼻子,微微笑着的嘴唇。這是她年輕時候的照片,那時候的她,還是幸福快樂的。

照片上的她一直那麽恬靜地微笑着。高玉衡轉身倚着立碑坐下了,他常常這樣坐着。他又說:“媽,你在那邊還好吧?那邊能跟閻王告狀嗎?如果可以,你一定要狠狠地告高立山和田成芸一狀,把你這些年來受的苦都告訴閻王爺。”

四周是安靜的,什麽聲音都沒有,只有微微的風聲。

高玉衡擡頭看着碧藍的天空,自顧自地接着說:“媽,我答應你不跟他們計較,可是我現在發現我做不到。因為你沒告訴田成芸污蔑你的事,假如我知道,我絕對不會答應你的,所以,我答應你的話不能算數,因為你騙了我。你不會怪我吧?”

自然又是沒有回應的。

他又繼續說:“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的,你既然能那麽寬容,能原諒爸和太太對你的傷害,那請你也寬容我一點吧。”他突然冷笑了一聲,“只可惜,我到現在都沒有想到好的辦法,還不知道該怎麽報複他們。我是不是太沒用了?”

天空中突然飛過幾只小鳥,在那片蔚藍的高空裏,它們看起來那麽自在,那麽無憂無慮,他眯起眼睛仔細看着它們從頭頂飛過,不由得心向往之。

他連忙指着那群鳥,又說:“媽,你看到那幾只鳥了嗎?我真羨慕它們。它們多自由快樂,多和諧!它們不像人類這麽殘忍,為什麽人類的世界會有互相殘殺?我讨厭這種殘忍。可是我又不得不面對它。你了解嗎?媽。我是不得已。你會原諒我吧?假如你不原諒我,我只有在将來去見你的時候,任由你處罰。”

他就這麽自言自語地說着話,這些話,他只能跟吳秀喜說,連秦媽他都不能說。秦媽假如知道他有這種心思,無論如何都會勸他放棄。所以,他一直不敢告訴秦媽。

他說一會兒,停一會兒,看一會兒天空,吹一會兒風,聽一會兒鳥鳴,默哀一會兒,思考一會兒,然後,又說一會兒。

“媽,你那邊也有春夏秋冬嗎?也會打雷下雨嗎?有沒有日出日落?在那邊有沒有遇到投緣的朋友?”

“我最近回去上班了,你放心吧。我過得還不錯,秦媽過得也不錯。”

“但是秦媽也惦記你,她瘦了很多。”他又說,話鋒一轉,他又騙吳秀喜說:“你放心,我沒怎麽瘦,我很能吃能睡。”可真實的他已經瘦了一大圈,也添了一個大大的黑眼圈。

他突然不說了,就那麽靜靜地坐着,他感覺離吳秀喜很近很近,她一定能聽得到他在說話,只是她不能回答。她一定也看見了他。他心裏很安慰。

太陽漸漸升到當空,刺眼的光芒,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把眼睛閉了起來,把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把頭又倚在胳膊上。他感到身上暖烘烘的,非常舒服,是在家裏沒有的舒服。他整個人都放松了,像孩提時倚在母親的懷抱裏。他不知不覺地竟然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到肩上被什麽拍了一下,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一擡頭,他看見一張非常英俊的臉,工細的眉眼,工細的鼻子,工細的嘴巴,整張臉都是精雕細琢的。沒有一絲的突兀,也沒有一絲的不足,一切都是剛剛好,好得恰到好處。

他像從另一個世界裏走來的,不屬于這個世界。

高玉衡吓了一跳,以為自己已經魂不附體,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他連忙東張西望,确認自己身在何處,然而,眼前的一切還是熟悉的,陽光還在輝輝地照着。他還在墓園裏。

接着,這個陌生男子的話,更是把他從恍惚中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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