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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好,請問有火柴嗎?我來祭奠朋友,卻忘記了帶火柴。”他有些羞赧地說,眼神有些怯怯的。
“哦!”高玉衡頃刻間清醒了過來,愣了愣神,他趕緊在身上的各個口袋裏亂摸一氣,最後,在褲兜裏摸到了一盒火柴。他把火柴遞給男子,“給!”
然而,他的目光卻還停留在男子的臉上,對男子的出現還是感到很驚訝。
男子接過火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禮貌地微笑說:“謝謝!一會兒就還給你。”然後,他就直起身走了。
高玉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他穿着黑色的風衣,黑色的西褲,黑色的皮鞋,在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那組黑色閃着晶亮的光。在這片荒涼黯淡的背景裏,他的背影是那麽翹然顯耀,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高玉衡回過神來,仍然覺得像是在做夢。這是真的吧?這個人是活人吧?他轉頭看了一眼吳秀喜的墓碑,再次确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的,但一切都同剛才一樣,是真實的。因為墓碑還是那座墓碑,吳秀喜的照片還是那張照片,微笑還是那個微笑。
他還在這個紅塵俗世裏,并沒有穿越到別的時空。他只是睡迷糊了。
他定了定神,有點啼笑皆非。他終于有點想笑了,這麽多天以來,他都忘記該怎麽笑了。
看看腕表上的時間,已經快到中午了,他在這兒已經呆了二個多小時,差不多該走了。但是,他的火柴還在人家那兒,他還不能走。
可他轉念又想,一盒火柴而已,大不了不要了。不過,人家說了要還回來的,就這樣一走了之,連聲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太無禮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吳秀喜的照片,喃喃地問:“媽,那盒火柴還要不要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麽一看吳秀喜,她的臉上好像浮着一層淡淡的光,像是欣然和悅然的光。她應該是讓他等的吧?畢竟從小到大,她老人家都教導他要知禮懂禮,更要事事尊禮。
于是,他就這麽等着了。
他伸個懶腰,站起來走動了一下,活動一下疲勞的筋骨,他的目光不由得地飄向遠處的那個黑色的人影,他在一座墳塚前蹲着,面前有一堆熊熊燃燒的火,他在焚燒紙錢。不知道他祭奠的亡人是誰。高玉衡在心裏胡亂地猜測着。
一會兒,人影子站了起來,朝着墓碑連鞠了三個躬,又逗留了片刻,就往高玉衡這邊走來了。高玉衡故意把目光從他的方向移開,去看一望無垠的荒野,看廣袤晴好的天空,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裏,可是什麽都看不進心裏,他的心在他身後,在那一聲聲逐漸接近他的腳步聲上。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他莫名地有些緊張。
很快,那腳步聲停在了他身旁,他裝作不經意地回過頭來,正要說話,男子卻先微笑着開了口,“抽煙嗎?”男子手裏拿着一盒煙,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遞給高玉衡。
高玉衡很少抽煙,因為不喜歡那讓人窒息的煙味,也幾乎不接別人的煙。但此刻的他,不知道為什麽,居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接過了那根煙。
接着,男子就劃了一根火柴,把那簇小小的火苗遞到他嘴邊,他猶豫了一下,就把銜在嘴上的煙也遞了過去,把煙點着了。
男子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銜在嘴裏,又劃了一根火柴給自己也點了一根抽起來。吐出一口青白的煙圈,他才把火柴還給高玉衡。
“謝謝你的火柴!”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還帶着溫和禮貌的微笑。
接過了火柴,高玉衡不自然地笑了笑,“不客氣。”
他突然朝高玉衡背後的墓碑看去,那墓碑上刻着“先妣吳秀喜之墓”,右下角只刻着高玉衡的名字。又看了一眼高玉衡手臂上的黑紗。
他突然說:“在伯母面前這麽抽煙好像不太禮貌。”說着,他就把煙背到身後,對着吳秀喜的墓碑鞠了一躬,“對不起伯母,冒昧了。”
高玉衡怔怔地看着他,被他的舉動驚到了,想不到他這麽聰明,這麽有眼色,又這麽周到。單憑吳秀喜的墓碑上的銘文,就猜到了他和吳秀喜的關系。他看上去不會是那種徒有其表的人。
他直起身來,又對高玉衡說:“我們到那邊去抽吧。”他指指不遠處的一片空地,先走了過去。高玉衡還沒回過神來,就不自覺地跟着他走了過去。
剛站到那片空地上,男子就看向一座又一座的墳塚,出了一會兒的神,喃喃地開了口。
“我第一次來這個地方。我以為我要很老很老之後,才會來這種地方,想不到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來了。我只想到自己死去之後才來,卻沒想過我會來悼念別人的死亡。”
他的神情有些嚴肅,但很平靜,并沒有悲傷的痕跡。高玉衡訝異地打量着他,猜度着他祭奠的亡人是誰,想問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問。
不過,他仿佛能透視高玉衡的心事,居然主動說了。
“我是來看我的好朋友的。他去年死在戰場上,可惜連具屍首都沒找到,他家人為他在這裏建了一個衣冠冢。”他的神情變得沉重,語氣也變得低落,“我那時候正在英國讀書,接到這個噩耗之後,我覺得應該是個玩笑,我不相信是真的。可是……”他停頓了,聲音有點哽咽,他的目光還在遠方,仿佛他所說的這些就在遠方。
他平複了一下,接着說:“我什麽都做不了,我回不來,直到我最近畢業回來才能來看看他。想不到我們這一別,竟然成了永別!”他的神情愈發沉重了,“戰争太殘酷了!人類也太殘忍了!像我朋友這樣的人,每天都會死去很多。”
聽到這裏,高玉衡的心有些震動,想不到他和他的見解如此相同。他對他更刮目相看了。
“是啊,人生真的很殘酷,人類也很殘忍!”高玉衡由衷地附和說:“可是我們這些看着的人只能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不僅僅是硝煙彌漫的戰争,還有看不見硝煙的戰争。他對戰争的體會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他轉臉看向了高玉衡,認真地說:“我希望最好不要有任何人參與,世界和平才是最好的。”
高玉衡微笑了一下,他很同意他的話,但是要世界和平,要人類相善,是何其難的事情。
他沉默了片刻,轉而又說:“謝謝你聽我說這些,我這些話既不敢跟朋友的家人說,也不敢跟我的親友說,因為怕朋友的家人傷心,怕自己的親友不關心。我只能默默地一個人憑吊。”說到這裏,他的笑就變得苦澀。
“或許,你的朋友在天之靈都知道。你未必是默默的一個人。”高玉衡有所感悟地說。他雖是這麽說,心裏卻忍不住想,這個人為什麽會跟他說這些?因為他剛剛失去了親人,能感同身受?因為他實在苦悶無所訴說,所以随便找個人傾訴?還是說,有一種冥冥天定的感覺,讓他只想跟他說?
男子欣慰地笑笑,話鋒一轉,“我叫簡鴻豫,簡單的簡,鴻鹄之志的鴻,毫不猶豫的豫。”
“哦,我叫高玉衡。”高玉衡倉促地答。
“我知道,我剛才看見令慈墓碑上的題字了。”他說。
他果然是個聰明人,果然猜到了他的名字。高玉衡錯愕地看着他。
簡鴻豫又語重心長地說:“我們都節哀吧!未來的路還有很長,還有好多事等着我們去做。更何況,我們還會跟他們團聚。我們的分別只是暫時的。”他說得那麽斬釘截鐵,好像斷定了會有那麽一天。
高玉衡震動地看着他,眼裏滿是驚異的光芒。還會團聚?多麽使人安慰的一句話,雖然聽上去很荒誕,很缥缈。可是誰知道呢?誰知道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呢?誰知道有沒有這種事呢?誰敢斷定沒有呢?他的心頭燃起一股希望,他這一個多月的悲痛,頃刻間消減了大半。
“或許吧!”高玉衡期待地說。
“我相信有那麽一天!”簡鴻豫再次肯定地說。他的目光又飄向了遠方,好像在遠方看見了那一天似的。
然後,他又回過神來,“有空我請你喝茶,今天要是沒有你的火柴,我就沒法跟我朋友交代了。”
“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高玉衡說,心裏卻并沒有把他的話當真。
簡鴻豫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就把即将抽完的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
“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要一起走嗎?我正好開了車。”
“我還要等一會兒,你先走吧。”高玉衡脫口就說。即便他早就該走了,可是他總覺得他不能就這麽走了,他還得跟吳秀喜打聲招呼再走。
“好吧。”他說。眼睛裏透出些些的遺憾,然後就走了。
目送他離開,高玉衡的心裏也莫名有些惆悵,這麽一別,各走前程,還會有緣再見嗎?既然無緣,他又怎麽請他喝茶呢?可見他的話的确只是句客套話。
他正在出神,沒想到簡鴻豫突然轉身,又折了回來,局促地問:“我忘了問了,我要到哪裏才能找到你?否則我怎麽請你喝茶呢?”
高玉衡愣了一下,連忙告訴他說:“我在焱城出版社上班。你呢?”
“我還沒有工作,回頭我去找你吧。”他說。然後就朝高玉衡揮揮手,轉身走了。
這次他真的走了。高玉衡呆呆地目送着他,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墓園外。回過神來,他也扔掉了手裏已經熄滅的煙蒂,回到吳秀喜的墓前來。
他半蹲下身子,看着墓碑上吳秀喜的照片,心情不像來時那麽沉重了。他有些激動地說:“媽,我們真的會團聚嗎?真的還能再見嗎?你聽見了嗎?剛才那位簡先生也說我們死去之後,都會團聚的。是真的吧?”
他有些慶幸地笑了,“我相信是真的!既然我們活着的時候都在同一個世界,那麽我們死去之後也會在同一個世界。既然在同一個世界,就沒有理由不團聚。”
他心裏又有了力量,對人生又有了新的感觸,他是該振作起來,好好地生活,這樣才能在将來跟母親團聚的時候,好向她老人家交代。
他又跟吳秀喜說了很多話。
他離開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
走出墓園時,只見光禿禿的黃土路上,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沒有人,也沒有車子。他早上叫的黃包車并不在。黃包車呢?他困惑地想。但下一刻他就傻眼了,他忘記叫黃包車等他了!
他懊惱地拍了拍腦門,對自己的疏忽感到無比氣憤。
這兒離城內還有十幾裏路,沒有車子他怎麽回去?難道就這麽走回去?他兩手叉腰站在路邊,看着眼前這條漫長而沒有盡頭的路,他還沒開始啓程就已經感到痛苦了。
然而,再痛苦也得走,不走能怎麽辦!他又不會飛!
他慢慢地往城裏的方向走去,只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遠,怎麽走都走不完,感覺走了很遠,回頭一看,離墓園卻還很近。這條路仿佛會伸縮,前面在伸,後面在縮,他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無論怎麽走都不遠。
陽光逐漸變得黯淡,沒一會兒就掉到了西邊。他走得筋疲力盡,背上出了很多汗。
脫去灰色的西裝,他只穿着白色的襯衫繼續走。茫茫的荒野,靜得出奇,只有他的咚咚咚的單調而沉悶的腳步聲。
感覺好像走了好幾年那麽久,前面忽然駛來一輛黑色的轎車,像是從天而降,帶着神通,把寂寂的天地都碾活了。
他的心像被掀開窗簾的屋子,陡然一亮,突然很激動,車子來了就會走,假如車子很快返程,他就可以請求人家載他一程,他可以付車費給人家。
他緊緊地盯着那輛生龍活虎的車子,準備将它攔住跟車主商量一下。車子越來越近,他期盼地等着,看着。車子很快駛到了他面前,他剛要上去攔住,車子居然先停了。
他愣了一下,正疑惑是怎麽回事,駕駛座的車窗随之落下來,簡鴻豫從車窗裏探出腦袋,笑盈盈地朝他喊:“嗨!你就這麽走回去呀?”
高玉衡更震驚了,“怎麽是你?你不是走了嗎?”
“我是走了,但我看一路上都沒車,想着你應該不好回去,所以想想還是來接你一下比較好。我應該沒猜錯吧?”簡鴻豫得意地笑,眼睛亮晶晶的。
高玉衡不知道是驚是喜是感動還是慶幸,他是他的救世主!他怎麽會錯!搖搖頭,高玉衡感激地笑着,立刻朝車子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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