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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連幾天,都是風和日麗的天氣,日子也變得平靜了一些,連秋天的蕭瑟之感都淡化了很多,反而充滿了一種成熟的,靜谧的,輕柔的生命力,像微風一樣,輕輕地澎湃着。
一間辦公室裏,四張辦公桌,四個人,兩兩相對,分布在兩面牆下。
坐在其中一張辦公桌前,緊挨着一扇窗戶,高玉衡正專注地審閱着一篇稿子,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枝枝蔓蔓,曬着陽光,泛黃的樹葉變成了金黃,閃着爍爍的金光。
樹蔭遮住了窗戶上邊的一小片,陽光把樹葉的散漫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稿子上,風一吹,樹葉的影子就在稿頁上搖曳飄動。
他的心情無比地平靜,專注地審閱着文稿,一字一句,一節一章。
倏然,他背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擡起頭來,原來是同事小邵。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相貌普通的人。
“下班了,還不走?”小邵笑着問他。
“哦。”他支吾着,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時間,五點了,是該下班了。“時間過得這麽快!”他不禁感慨。“我等會兒走,你先走吧。”
“那明天見。”小邵笑着跟他道了別,就走出了辦公室。
很快,這一屋子的同事都陸續走光了。他卻磨磨蹭蹭,想走又不想走。
他最近很怕下班,因為下班後也無事可做,也沒有想見的人可見。況且,他也讨厭回那個家,他不想看見那群歹毒的“家人”,他們一見到他就橫挑鼻子豎挑眼,非要找兩句茬,他反抗又覺得不值得,不反抗又咽不下這口氣。所以,他每天早出晚歸,能躲則躲。
最近一段時間,他下班後要麽在出版社繼續呆着,讀讀書,看看稿子,要麽就到大街上游蕩,看場電影,一個人吃頓晚飯,或者再到江邊去吹吹風,就這樣一直等到夜深人靜,不得不回家的時候,他才回家。
但,總這樣也不是辦法,譬如今天,他就覺得很疲憊,很想早點回去休息。這些天來,他睡眠太少,他太需要休息。于是,他就把書稿收在抽屜裏,整理好辦公桌,也走了。
走出出版社,就是一條繁華而熱鬧的大街,街邊開着各種商鋪,有糧油鋪,有布匹店,有飯館,有珠寶行,有藥材鋪,有茶館等等。
經過茶館的時候,他忍不住駐足停留,站在茶館的門口往裏面打量,飛檐青瓦的房子,裏頭擺着精致的朱漆八仙桌和燈挂椅,三兩結伴的客人,坐在桌子前靜靜地品茶談天,說說笑笑,好不惬意。
他不禁想起那個請他喝茶的允諾,這些天來,每逢他經過茶館的時候,他就會想起這個允諾。然而,允諾的那個人,一直都不曾出現,果然。那只是一個允諾而已。
他搖頭苦笑,他在期待些什麽。那不過是一句萍水相逢的客氣話而已。
他擡腿繼續往前走,在路邊攔了一輛黃包車,就跳上去回家了。
剛到家,進了院門,他就聽見屋裏傳來一陣咯咯咯的清脆的笑聲,還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他沒有多想,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進去,屋裏就立刻安靜了下來。棕色皮革的沙發上,正坐着田成芸,蘇寶華,還有她們各自的女兒,高翠明和高翠輝。
高翠明穿着一身蘋果綠的洋裝,灰色和棕色間錯的格子長裙,齊肩的燙發。整身裝扮使她看上去成熟不少。
高翠輝則是穿了一件粉色的襯衫,紅色大長裙,梳着簡單的馬尾,看上去特別朝氣鮮活。
兩人的這身行頭,看起來像是要參加什麽隆重的場合,她們平時是鮮少穿得這麽講究的。
高玉衡思忖着打量着她們,四個人也都驚訝地朝高玉衡看過來。目光冷峻而高傲,一副拒人千裏,不近人情的神态。
高玉衡只裝作沒看見,轉身就往右手邊的樓梯上走去。誰知道才走了兩步,背後就有人叫他。
“玉衡!”是田成芸的聲音。
高玉衡一驚,猛然收住腳步,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田成芸。田成芸一向待他都很苛刻,她冷不丁地這麽好聲好氣地叫他,他只覺得寒毛直豎,不知道她安的是什麽心。
“有事嗎?”他警惕地盯着田成芸。
田成芸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笑吟吟地問:“今天回來這麽早啊?”
高玉衡更加防備了,她今天怎麽這麽反常,他什麽時候回來,她什麽時候關心過。
“怎麽了?”他故作鎮定地反問。
田成芸沉吟了片刻,才說:“也沒什麽事,就是我們要去參加一個酒宴,去的人都是非富即貴,男女老少都有,你不如跟我們一起去吧?順便看看能不能認識一位富家千金。你年紀不小了,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原來是為這件事。高玉衡冷眼看着她,幾乎快不認識她了,她居然替他考慮他的終身大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不信!她沒這麽好心,她肯定是別有用心。
他冷笑了一下,“謝謝太太為我着想,但是不必了。我媽剛過世一個月,我不想那麽快考慮這件事。”他擡腿就邁上樓梯,準備上樓。
“等一下!”田成芸又叫住了他。
他又不得不站住了。“怎麽?”他問。
“話是這麽說,可這只是讓你多去認識一些朋友,又不是讓你去結婚。認識朋友別人也不會說什麽的。”她又說。
“就是啊!”蘇寶華悠悠地開了口,也給她幫腔,“只是讓你去認識一些姑娘,又不是讓你現在就結婚。”
高玉衡卻還是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們,覺得她們還是沒安好心。
“讓翠明和翠輝去吧。”他說:“我不着急。”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他還沒爬幾級樓梯,就聽見田成芸在樓下大叫:“他這話什麽意思?什麽叫他不着急?這麽說是咱們的女兒着急了?”
“算了!”蘇寶華沒好氣地說:“我就說嘛,他不會領情的!咱們自己去!管他呢!”
他幾乎能看見田成芸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只當沒聽見,繼續上樓,一直爬到三樓。
這三樓如今只住着他自己,高玉沙曾經也住在這一層,但自從結婚之後,就獨立出去,住到隔壁的一棟洋樓裏去了。
現在,整個三樓都是他自己的了。他一上三樓,整個人就徹底地放松了下來,這是獨屬于他自己的天地,沒有人上來,沒有人來打擾。
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房門口,他推開門走進去,脫下了棕色的西裝,把它挂在進門左邊牆角的衣架上,就準備去沖個澡。他先到衣櫃裏去找睡衣,正找着,門就被敲響了。
“二少爺!”是秦媽的聲音。
他連忙走過去開門,秦媽端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進來了,“我剛炖了一大鍋,先盛點來給你墊墊肚子。”
她把湯放在茶幾上,叮囑說:“趕緊過來喝了吧,趁熱。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喝了。”
高玉衡踱到茶幾前,坐在了沙發上,看着還冒着熱氣的羊肉湯說:“我現在不餓,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秦媽說:“你看看你最近瘦的,臉都凹下去了。”
高玉衡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并不覺得他的臉有什麽變化,他有點哭笑不得。“沒有吧,我臉一直都這樣。”
“有!”秦媽着急地說:“你自己看不見而已,我眼見着你一天比一天瘦,現在都瘦得皮包骨頭了。”
“哪有那麽誇張!”高玉衡搖頭苦笑,“我這樣剛剛好,太胖了對身體不好。”他故意打岔,不想讓秦媽擔心。
“太瘦了對身體也不好。”秦媽并不以為然,“瘦得沒有一點營養,一不小心就會生病的。你趕緊把這湯喝了。”說着,秦媽就坐到了他身邊,把那碗羊湯端到手上遞給他。
他無奈地接了過來,笑了笑,“好把,等我洗完澡再吃。”他把湯碗又放回茶幾上,就站起來準備去衛生間。
“不行!”秦媽連忙攔住了他,又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摁坐了回去,“一會兒該涼了,涼了就會特別膻,不好吃。得趁熱吃才好吃。”
“好吧。”無奈,高玉衡只得端起碗吃了起來。他吃着,秦媽看着他欣慰地笑着。然後,她的神色突然變得認真起來, “剛才我在後面聽見太太叫你一起去相親,你怎麽不去?”
“你聽見了?”高玉衡咽下一口湯,有點訝異地問。
“聽見了,太太聲音那麽大,我就聽見說什麽‘相親’,我一好奇,就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兒。”說完,她就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高玉衡也忍不住笑了,“難道你覺得我該去?”
“該啊!”秦媽有些激動地說:“你早該去相親了!你今年都二十四了,也該成家了,有了家,你的日子肯定就好起來了。”
“可是我現在完全沒有心情!”他放下了湯碗,認真地說:“我媽剛過世,我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去相親。”
秦媽的臉色也沉了下去,“說得也是。不過,太太說得也有點道理,她又不是讓你結婚,只是讓你去多認識幾位姑娘,你認識了人家,一時半會也不會結婚呀,明年再結也行呀。”說到這裏,她十分高興,渾黃的眼睛也有了光。
“我現在這樣,哪裏還有心情去認識什麽姑娘。”他垂頭喪氣地說。
秦媽的神色又變得凝重起來,“就是因為你現在的心情,才應該去認識一些姑娘。這樣可以給你換換心情,你整天這樣悶悶不樂,時間久了,會影響你的身體的。假如二姨天上有知,肯定也不想看着你這樣,她肯定也想讓你多出去見見人,換換心情。”
“秦媽!”高玉衡語重心長地喚,“我心裏有數,你就別替我操心了。”
秦媽有些讪讪的,“是,秦媽也只是随口這麽一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最主要的是得讓老爺做主。”
高玉衡抿抿嘴,感到有些無奈,他并不是這個意思。他知道她是在關心他。他只好把話鋒一轉,“翠明和翠輝都去相親嗎?”
“應該是!”秦媽說:“太太為大小姐的事整天發愁,有機會肯定是要把握的。你也知道,大小姐自己認識的那些男學生,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她自己都急得不得了。”
是的,他知道的。高翠明自從上了大學之後,一門心思地想交一個財貌雙全的丈夫,這是比她學業更重要的事。只是,這兩年來,經常聽說她跟這個男學生交往,跟那個男學生交往,今天被這個男學生甩了,明天又被那個男學生甩了。
每次被甩,她都以淚洗面,要死要活。但很快,她又是重新結交別的男學生。她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至今都沒能找到一個合意的男朋友。
“那翠輝呢?她也着急嗎?三姨太也很急嗎?”他又問。
在他的印象裏,高翠輝對交男朋友的事倒冷淡得多,也許是因為她年紀的關系,畢竟她才十八歲,還沒到着急的時候。而且,她是個很有主意的姑娘,比高翠明冷靜沉着得多,她很老成持重,完全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活潑朝氣,她總是不冷不熱,不緊不慢,非常老成。這點倒很像高立山。
“二小姐倒看不出有什麽急不急的,就是三姨太可能有點着急吧。畢竟二小姐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再說了,那好的男孩子不多,不趁早找,晚了就找不到了。”
“這種事只能靠緣分,緣分沒到,再着急也沒用。”高玉衡知道秦媽這是在拐彎抹角地敲打他。
“緣分也得靠自己把握呀,整天不出去見人,哪裏碰得到。”秦媽孜孜地說。
高玉衡哭笑不得,“好了,秦媽!我知道了!我會放在心上的,你就別擔心了。”
他趕緊把那碗湯端起來繼續喝,好把碗還給秦媽,讓她早點離開,別再啰嗦。
秦媽走後,他一個人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相親?這對他來說,是太奢侈的事,他的仇還沒報,還沒能告慰吳秀喜的在天之靈,他怎麽能去相親。
他是個有牽絆的人,就算相到一位好姑娘,他也無法給人家一個未來。
他站起身來,走進了浴室。
洗完了澡,他躺在床上,擁着溫暖的被褥,倦意卻完全消失了。也許是剛洗了臉的關系,他現在很精神。躺在那兒,他睜着兩只眼睛,靜靜地盯着光禿禿的天花板,忍不住回想着秦媽的那些話,想到高翠明着急她的終身大事,腦子裏突然想到一個絕佳妙計。
她那麽在乎她的終身大事,他偏不讓她得逞!她想交男朋友?他就從中破壞,讓她談一個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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