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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這一夜,他睡得特別香甜,特別深沉,沒有夢境的侵擾,中途也沒有蘇醒。他一夜睡到天亮,一睜開眼,陽光已經穿透窗簾照進了屋內,屋裏是一片朦胧的光亮。
他掀開被褥起了床,走過去将米黃色的窗簾拉開,頃刻間,陽光就湧進了屋內。他站在落地窗前,整個人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心裏有說不出的舒暢。這些日子以來,他都沒這麽澄明通透過。
洗漱好,穿上得體整潔的棕色西裝,他就走出房間,準備去上班。跨下樓梯,他的腳步輕快而利落,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一樓。剛到一樓,他看見田成芸、高翠明和高玉沙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飯,一邊吃,還一邊說說笑笑,好不快樂。
他有些驚訝。高玉沙自從結婚以後,幾乎沒過來吃過早飯,不知道今天的早餐有什麽特別之處,竟然能讓他一大早就跑過來享用。他匆匆瞥了一眼,也沒跟他們打招呼,就往門口走去。
但,他還沒走到門口,一個聲音就叫住了他。“玉衡!”
是高玉沙的聲音。
他陡然停了下來,回過頭來看向高玉沙,“有事嗎?”他冷冷地問。
“去上班啊?吃了早飯再去吧。”高玉沙問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俨然有幾份兄長的風範了。
“我不吃了。你們吃吧。”他扭頭朝門口走去。
他向來是不吃早飯的。再者說,他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田成芸這一窩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從昨天到現在一反常态,都變得慈眉善目起來。古怪得很!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默默地想着。然而,直到一個月後,他才知道答案。
這一個月來,高翠明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天穿紅戴綠,明天穿綠戴紅,今天梳個精巧光溜的辮子,明天盤個整齊時髦的發式,每天都是描眉畫目,施粉塗朱。眉梢眼底也常常是掩飾不住的笑意,跟人說話也笑,不跟人說話就自己對自己笑,舉手投足間也滿是忸怩的文靜娴雅。她整個人像三月的天,一片春光。
不用猜,她肯定又戀愛了,她每次戀愛都是這副既張揚又蠢動的樣子,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而且,這次不只是她,就連田成芸也跟着眉開眼笑,好像撿到了天上掉下的餡餅。就連對下人的态度,也變得溫風和煦起來。
高玉衡冷眼看着,一來是好奇是誰又中了高翠明的圈套,跳進了她這個火坑,二來也有些興奮,他等待已久的複仇機會來了。
但,他不知道這個眼瞎的男子是誰,他無法施展他的報複。
這天晚上,趁着秦媽給他送來洗好的衣服,他跟秦媽打聽,“秦媽,翠明是不是又戀愛了?”
秦媽把疊好的衣服放進他的衣櫃,一邊整理着,一邊笑呵呵地說:“聽說是。你也看出來了?是不是?”
“她表現得這麽明顯,我想看不出來也難呀!”高玉衡不屑地冷笑。
秦媽笑了,“說得是呀,大小姐每回交了男朋友都是這副高高興興的樣子。”
“你知道那男孩子是誰嗎?姓什麽?是幹什麽的?”高玉衡又問。
秦媽皺眉思索着,“姓什麽沒聽說。只聽說家裏是做珠寶生意的,家大業大,也長得特別漂亮。所以太太和大小姐都很滿意。”
原來是這樣!
高玉衡冷笑了一聲,“我說呢,難怪太太也跟着高興,從前翠明交的那些男朋友,她沒一個滿意的,都嫌棄人家窮,每次都是氣急敗壞,棒打鴛鴦,一心要拆散他們。這回她這麽高興,不用說也看得出她對人家男方很滿意。”
“何止是滿意哦!”秦媽整理好了衣櫃,關上了衣櫃的門,轉過身來拍着他的手臂說:“簡直是特別滿意!你沒看太太最近也不怎麽發脾氣了嗎?她對我們這些下人說話也和氣了。這可都是那位公子的功勞。”
“看來秦媽你對這位公子也很滿意。”高玉衡打趣地說。
秦媽無奈地搖頭苦笑,“二少爺這話可就差了,這種事情哪裏輪得到我們做下人的滿不滿意,只要太太和大小姐高興,我們能少挨點罵,那就是燒高香了。”
說着,她就雙手合十做出祈禱的模樣。
高玉衡內疚地笑了笑,因為他和吳秀喜的原因,秦媽比別的傭人不知道多挨了多少罵。他心裏一直記着,也一直想彌補秦媽,卻一直沒有機會。
他想在将來的某一天,等他離開了高家,他會将秦媽一起帶走,為她養老送終,不再挨田成芸的罵。只是,他不知道這一天什麽時候能到來。
“二少爺!你怎麽了?”秦媽突然盯着問他。
他這才回過神來,“哦,我沒事。”他搪塞着,話鋒一轉,“對了,這位公子是不是翠明上個月去參加那個宴會認識的?”
秦媽一副了然一切的神态,不禁又笑了,她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告訴高玉衡說:“你猜對了。就是上個月太太帶大小姐去宴會上認識的,聽說是太太先相中了這位公子,就設法跟他父母攀交情,然後又讓大少爺去跟這位公子交朋友。等他們成了朋友,太太就讓大少爺帶着大小姐去跟這位公子出去見面。”
“這麽說翠明跟人家還沒定下來?”高玉衡連忙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秦媽擺擺手,“但是看大小姐那副幸福的樣子,我看八成是定下來了。對了,”秦媽突然激動地說:“聽說大少爺要請人家來家裏吃飯呢,就在這個周末的中午。太太一早讓我們準備筵席呢。”
“你确定嗎?她們真的要請這位公子來家裏做客?”高玉衡有些激動。假如這個所謂的珠寶公子能到家裏來,他能借機親眼見見,就不愁找不到機會了。
“八成是!”秦媽小聲且肯定地說。
秦媽離開之後,他就踱到陽臺上來,點了一支煙抽起來,說來奇怪,自從那天在墓園裏接過那個叫簡鴻豫的煙,他就不那麽抗拒抽煙了。他時常會踱到陽臺上抽上幾根,消乏解悶。
他抽着煙,吹着風。風有些凜冽,有些鋒芒,輕輕地刮着他的臉,像冰冷的刀片一樣刮在臉上,他不禁瑟縮着身體,裹緊了身上的藏藍色大衣,眼睛空洞地瞪着黑色的夜幕,他現在的腦子裏無比地清透,無比地明朗。
依他現在和田成芸那一幫子的關系,是不利于他報仇的。他無法清楚地了解他們的狀況。不了解狀況,他就找不到他們的弱點,進而也就無法反擊他們。
他得故意裝作放下了從前的仇恨,去接近他們,跟他們打成一片,然後,再弄清楚他們的狀況,找準時機,給他們一記狠狠的痛擊。
下定了決心,他就準備開始出擊。他知道他們此刻就在樓下的客廳裏歡聲笑語,他現在就可以找個借口去接近他們。
但是,照什麽借口呢?他想着,對了,上次田成芸不是讓他也去相親嗎?他笑了。
他掐滅了煙蒂,走出房間,來到了一樓。
果然,一到一樓,他就看見那幫人正在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那兩張長沙發上,田成芸和高翠明坐在其中一張上,蘇寶華和高翠輝坐在對面的那一張,高玉沙獨自坐在一張雙人沙發上。
看到他下來,所有人都愣住了,說笑聲停止了。她們仿佛像看到了怪物一樣,看着高玉衡,眼睛裏既有困惑也有防備。像他防備他們那樣的防備。
高玉衡知道,她們肯定很奇怪為什麽他冷不丁地會下來。但他不動聲色,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迎着他們的目光走了過去。
他們眼底的困惑更重了,防備也多了。
還是田成芸先開了口:“怎麽?有事嗎?”她斜睨着高玉衡,眼底滿是嫌惡和不耐。
他仍舊若無其事地走到田成芸面前,完全不把田成芸的抵觸放在心上。他是來辦正事的,一定要臨危不亂才對。
他停了下來,很“謙遜”地回答說:“是的,太太,有件事我想跟您談談。”
田成芸的眼珠上下轉動着,挑剔地打量着他,看起來對他的話感到很意外。
“什麽事?”她冷淡地問。
他沉吟了片刻,看了一圈其他人。她們也像田成芸一樣,個個都是滿臉的驚疑和防備。
他急忙調轉目光,又看向田成芸,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說了出來。
“是上次太太跟我說相親的那件事,我想……”他故意欲言又止,裝作害羞的樣子。
大家都還在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說。他“讪讪”地笑了笑,就是“說不出口”。
田成芸卻聽明白了,她一改剛才拒人千裏的神色,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了,你想明白了,願意相親了,對不對?”
高玉衡不置可否地笑笑。是的,他“想明白了”。只有這樣,他才能接近她們。很快,他又故作羞赧地低下頭笑了。
田成芸睨了他一眼,也笑了,“這不就結了。來,你先坐下。”她指着旁邊的一張單人沙發說:“坐下慢慢說。”
他沒有遲疑,就坐下來了。
田成芸欣慰地看着他,“你想明白了就好,現在想明白了也不晚。反正機會多的是,下次去也是一樣的。你放心,你既然讓我幫你辦這件事,我決計給你好好辦。”
“那就多謝太太了,全憑太太做主吧。”他“順從”地說。心裏有些竊喜,果然,這個辦法有用!田成芸很吃這一招。
“好!”田成芸喜笑顏開,痛快地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你爸爸整天那麽忙,是顧不上你這些事的,你媽媽現在又不在了,除了我,誰還能給做主?你想明白了就對了。你放心,我絕對會給你選一個家好人也好的姑娘,保準你滿意。”
“那就麻煩太太了!”他又“腼腆”地笑着說。
蘇寶華觀察高玉衡好半天了,這時候她仍舊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高玉衡,突然問:“玉衡。你怎麽突然想明白了?”她那話裏的意思,似乎對高玉衡很懷疑。
高玉衡略微有些緊張,但很快就平複了一下,搪塞着說:“可能是年紀到了吧,我總要結婚的。況且,我媽臨終前說過,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終身大事。”
“寶華!”田成芸嗔怪着叫她,“你看你這話問的,玉衡是個年輕人,正是成家的時候,他想明白不是很正常嘛,想不明白才不正常呢。”
蘇寶華似笑非笑的,悠閑地撣了撣身上的寶藍色的絲絨旗袍,漫不經心地說:“是啊,太太說的是。玉衡啊!”她突然又看向高玉衡,“你讓太太做主是對的,你不知道,太太剛給翠明相中了一個男朋友,而且,人家是要家世有家世,要人才有人才,可謂是財貌雙全呀!”她抿嘴笑着看向田成芸,又看看高翠明。但她的眼睛裏卻沒什麽笑意,只有一抹冷峻而尖銳的光。
“哦?”高玉衡故作驚訝地也看看田成芸和高翠明,“是嗎?那我要先恭喜翠明妹妹了。翠明妹妹什麽時候可以把這位財貌雙全的公子帶回來給我們看看?”
高翠明卻不答,只是低下頭含羞地笑。
田成芸也忍不住笑意,連忙替她回答說:“八字還沒一撇呢!”
“什麽八字沒一撇呢!”蘇寶華高聲說:“不是說這個周末請人家來家裏吃飯呢嘛。”她又看向高玉衡,“到時候你就看見了。你不知道,太太那天在宴會上一見到人家,眼睛都看直了。”說着,她就捂嘴笑了,但還是笑得很僵硬,笑得很為難。
高玉衡奇怪地打量着她,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是這種表情。他又暗暗打量了坐在她旁邊的高翠輝,高翠輝的神情也很凝肅,嘴巴緊閉着,垂着眼睛看着地板,好像在出神。
“寶華!你玩笑開得太過了啊!”田成芸板起了臉。
“哎呦!”蘇寶華立刻正經了起來,“太太可千萬別生氣!我就是說話不過腦子,嘴快。您千萬別跟我一般見識!我還不是替您和翠明高興,您得了這麽一個優秀的準女婿,我說起來都忍不住跟着高興,您怎麽反倒這麽嚴肅了,叫人聽了還以為你對這位準女婿不滿意呢。”
“瞧你這張尖牙利嘴。”田成芸又說:“越說越來勁了,人家還沒上門呢,哪裏就是我的準女婿了,叫人聽了會怎麽想。”
“哎呦!我的太太!您就放心吧,無論如何,人家早晚是您的女婿。管別人怎麽想呢!咱們翠明要家世也有家世,要相貌……也有相貌,跟您那位準女婿不要太般配,他們站在一起就是一對壁人,誰看了不像一對!”蘇寶華又說。
田成芸終于忍不住笑了,“行了,咱們自家說說也就算了。可別讓外人聽了去。”
蘇寶華笑而不語,垂下了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是啊,咱們自家說說而已,這兒又沒外人。”高玉沙突然插話說,笑吟吟地看了蘇寶華一眼,
高玉衡坐在那兒不動聲色,聽着“外人”兩個字,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原來他們沒拿他當外人,可他們為什麽又千方百計地刁難他這個“內人”呢?
“玉衡!”高玉沙叫他。
“嗯?”高玉衡支吾了一聲。
“你也得抓緊,眼看着翠明的事快成了,你不結婚,翠明也不好出嫁。”高玉沙說。
“哦。”他有些愕然,“好啊。反正如果遇到有緣的姑娘,明年我就可以結婚的。”他表面上笑着,心裏卻在想,原來田成芸關心他的婚事,只是因為高翠明。他們怕他耽誤了高翠明的終身大事。
他不禁在心裏冷笑。他終于知道了田成芸“別有用心”的答案了。
“那就再好不過了!”田成芸高興地說:“雖然翠明還在讀書,可她一個女孩子,讀書讀到這個程度,也差不多可以了。你如果明年結婚,她明年也就可以結了。她要是結了婚,我的心事就全部了了。”
“媽!”高翠明羞怯地喊,“哪有那麽快,我不要那麽快就結婚。”
說着,她的臉就紅了,扭捏地低下了頭。
“你都多大了,還快?”田成芸寵溺地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你再慢就成老姑娘了,到那時候就沒人要了。”
“哎呀!我不跟你說了。”她羞澀着跑上樓去了。田成芸和高玉沙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一旁的蘇寶華和高翠輝卻繃着臉,沒有一點笑意,仿佛田成芸和高玉沙的笑得罪了她們。
高玉衡狐疑地看着她們,不明白是怎麽回事,蘇寶華母女倆,跟田成芸這一幫子向來是一條心,田成芸笑,她們就跟着高興,田成芸生氣,她們就跟着憤怒,田成芸難過,她們就跟着哭,怎麽今天田成芸這麽高興,她們反倒不笑了?
他暗暗地思量着,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隐約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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