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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周末的一大早，高玉衡還在睡夢中，就被樓下的嘈雜聲吵醒了。一會兒是什麽東西相碰的咚咚聲，一會兒是幾個人的說話聲，一會兒又是田成芸的叫罵聲。

光聽着這些紛雜的聲音，高玉衡就知道樓下是怎樣的手忙腳亂，是怎樣的緊鑼密鼓，又是怎樣的謹小慎微。

從小到大，在這個家，他還從來沒見過田成芸這麽隆重地招待過誰，也沒見她對誰這樣殷勤過。可見這位“珠寶公子”在她心裏是什麽分量，只怕迎接皇帝也不過如此了。

他在心裏冷笑，好！很好！田成芸越是重視，到最後受的打擊也越大。

一場好戲就要開始了。他太開心了！他等了那麽多年，煎熬了那麽多年，終于等到這個機會。他必須跟田成芸一樣鄭重才行，才能表示出他對田成芸這一幫人的仇恨有多麽深，對報複他們這一幫人有多麽切盼。

他有點迫不及待了。趕緊起了床，他先洗了個頭，吹幹了頭發，就到衣櫃裏去挑衣服，

站在衣櫃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他挑了一套藏藍色的毛呢西裝，一條銀灰底灰藍格紋的領帶。

穿好衣服，系上領帶，他走到穿衣鏡前，檢驗了一下這身行頭，鏡子裏的他，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和棱角恰到好處。這是張相當漂亮的臉。

身上的這身行頭，又給他增添了一些優雅和高貴。他扶正了有些歪斜的領帶，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

剛收拾好，秦媽就來問他吃不吃早飯，他一想今天這樣特別，就破例吃了一點。吃好了飯，他就耐心地等着，暗暗地盤算着，他決定見到了這位珠寶公子，一定要熱情一些，給他留下好印象，務必跟他成為朋友。如此，接下來的事就可以水到渠成，不成問題了。

他躊躇意滿，志在必得，幾乎看見了田成芸如何痛哭流涕，高翠明如何生不如死，高玉沙如何唉聲嘆氣，高立山如何憤怒卻無奈。想到這裏，他就覺得無比痛快！

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将近中午的時候，那位“珠寶公子”才姍姍來遲。當時大門口突然“嘀”地一聲，響起一聲嘹亮的汽車鳴笛，他激動地從沙發上站起來，立刻朝陽臺上走去，想先一睹這位“珠寶公子”的風采。

剛到陽臺，他就看見高玉沙領着一個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走進了院子，正朝客廳走去。他居高臨下，只能看見男子的頭頂，看不清男子的相貌。

沒有遲疑，他轉身就走出了房間，往樓梯走去。他按捺着激動地心情，有意放慢了腳步，“不緊不慢”地下了樓，還沒走到樓下，他就能聽見樓下客廳裏傳來的談笑聲。

看來大家都很高興。他也很高興，好戲要開始了。

很快，他就走完了樓梯，來到了一樓，見到了這位珠寶公子的真面目，然而，在看清他的一瞬間，他整個人就完全愣住了。

多麽漂亮的一張臉，多麽稀有的一張臉，又是多麽熟悉的一張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他愣在樓梯口久久都沒動彈。

簡鴻豫！怎麽會是他？怎麽可能是他？

他呆呆地看着被簇擁着的簡鴻豫，感覺像是在做夢，像是幻覺。随即，簡鴻豫也看見了他，簡鴻豫也愣住了，跟他一樣，眼底也滿是驚愕和不可思議。

他們彼此互望着，像末日的時候，以為全世界只剩下自己，結果冷不丁地又碰到了另一個活人。這比末日本身還要使人震驚。

一旁的田成芸和高玉沙也愣住了。他們困惑地看看簡鴻豫，又困惑看看高玉衡。

高玉沙茫然地問：“怎麽？你們認識啊？”

“我們不認識！”高玉衡脫口就答。不知為什麽，他不想讓田成芸和高玉沙知道他和簡鴻豫認識，仿佛讓他們知道了，就洩露了他的計劃。

他心虛地看着簡鴻豫，心裏緊張得亂跳，怕簡鴻豫當面拆穿他。

簡鴻豫的眼底閃過一瞬的震驚，看得出來，簡鴻豫沒有想到他會否認，他肯定也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否認。

他只能對此視而不見，繼續假裝下去。鼓起勇氣，他走到簡鴻豫的面前，故意禮貌地微笑着，“請問這位是？”他緊緊地注視這簡鴻豫，不停地用帶着祈求的眼神暗示簡鴻豫配合他把戲演下去。

“哦，我來介紹一下。”高玉沙接過他的話說：“這是我弟弟，高玉衡。”他指了指高玉衡對簡鴻豫說，然後又向高玉衡介紹說：“玉衡，這位是簡鴻豫，簡公子。”

高玉衡伸出手來要跟簡鴻豫握手，“你好，簡公子，幸會！”他完全是一副剛認識簡鴻豫的樣子，故作輕松，故作淡然。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簡鴻豫也緊緊地盯着他，眼神逐漸由驚訝變得失望和疑惑。但，他并沒有失去禮貌，他伸出手跟高玉衡握了手，識趣地說：“你好，高公子。”

高玉衡收回了手，又禮貌地笑了笑，心裏終于松了一口氣，幸好！幸好！簡鴻豫沒有拆穿他。他感激地對簡鴻豫微微笑了笑，簡鴻豫還在看着他，然而，目光卻已經變得冰冷，變得深不可測。

接着，田成芸就招呼簡鴻豫入座，于是，他們就走到沙發前坐下了。高玉沙陪着簡鴻豫坐在一張長沙發上，田成芸坐在了他們對面，高玉衡則是坐在了那張單人沙發上。

才坐下，高玉衡就又緊張地打量了簡鴻豫一眼，而簡鴻豫也正好在打量他。兩人四目相接，高玉衡猝不及防，迅速地垂下了眼睛，一副心虛的樣子。緊張得心跳更快了。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高玉衡暗忖着，天底下怎麽會有那麽巧的事！簡鴻豫居然是高翠明的心上人！

這時候，田成芸喚來一個傭人，“你去把老爺珍藏的那盒大紅袍拿來，給簡公子沏茶。”又吩咐另一個傭人，“你去把大小姐請下來。

吩咐完，她轉臉對簡鴻豫說：“簡公子千萬別見笑，翠明一向膽小害羞，尤其是跟你們男孩子見面，就更怕這怕那的，你一來我就叫人讓她下來，結果她到現在都沒下來。她不像一些富貴人家的千金，不怕出去交際，她就喜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守在家裏。她這輩子的理想就是做個賢妻良母，操持家務。”

說完，她就笑了，笑得開心極了，得意極了。

簡鴻豫笑了笑，表情有些耐人尋味，卻說：“現在是新社會了，女子也不像過去封建社會那樣，只能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現在的女子可以有更多的追求，更多的選擇。雖然想做賢妻良母并非不好，但，如果一個女子一切都圍着丈夫轉，未免太虧待了自己。”

田成芸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說，神色不禁有些局促，有些詫異，她連忙笑了笑，“呃……對，對，簡公子說得對，你果然是出洋留過學的文化人，見識就是比我們廣，認識比我們深，翠明雖說也讀了大學，但肚子裏的墨水到底是不能跟你比的，往後還請你多多指教她一點。”

高玉沙轉了轉眼珠，露出狡黠的神色，也附和說：“是啊，簡兄。我這個妹妹就是為人太老實，太簡單了一點，聽說她最近的功課也比較吃力，你是留過洋的，比我們都淵博，還請你多幫忙，給她指點指點。”

“二位真是過譽了！我不過是班門弄斧，胡亂說了一些心裏的感想。高小姐是個有見地，也很有水平的人，她的水平并不在我之下，我哪裏有資格給她指點呢，只能說是交流交流還差不多。”

田成芸欣然地笑了,“都行，都行，不管是你指點她，還是跟她交流，總之，你們之間聊得來，也聊得通，你們想聊什麽，怎麽聊，你們自己看着辦就行。我和玉沙也只不過是給你們提提建議。”

“是啊，是啊。”高玉沙又附和，“我們只是這麽一說，關鍵還是看你們。其實說起來，我們都要跟你請教，你畢竟是留過洋見過世面的人，我們這些人一直以來也只是在這小小的焱城打轉，見的人不多，見的世面就更少了。以後不但要翠明跟你請教，恐怕我們都要向你請教。”

簡鴻豫從容地笑了笑，“說請教我是真不敢當，說見識，恐怕還是玉沙兄更甚于我，天下的人或事，其實都是差不多的，萬變不離其宗，雖說人種不同，國家民族不同，但人類的感情和利益都是差不多的。見識過焱城的人情世故，也就等于見識到全世界的人情世故。”

“是！”高玉沙點頭應和，“簡公子說得極是，不過有些風土人情恐怕還是有些不一樣的。翠明最喜歡聽這些了，她如果是個男孩子，家裏也就讓她出去留洋了，可她一個姑娘家的，孤身一人，讓她出去，家裏不放心，這一直是她的遺憾，假如你能跟她說說你留洋的趣事，她聽聽也就滿足了。”

“是啊，是啊。”田成芸也說：“她就是喜歡聽聽外面的故事。”

“這倒不難。”簡鴻豫說：“高小姐如果喜歡聽，我很願意跟她說說。”

田成芸滿意地笑了，“那就再好不過了。”

高玉衡坐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感到好笑，這娘倆差點把馬屁拍到馬尾巴上去了。但，笑不過一秒，他就頓住了。因為他發現簡鴻豫又朝他暼了一眼，他一愣，吓得心髒又跳了幾跳。

簡鴻豫的嘴角也泛着淺淺的笑意，但很快，他就別過臉去，不再看高玉衡。

高玉衡又暫時松了一口氣。

一個女傭把茶水端上來了，田成芸讓把茶水放在茶幾上，然後，自己親自端起其中一個蓋碗，遞給簡鴻豫，“簡公子請！”簡鴻豫謙恭地接了過來，“謝謝高夫人！”

然而，才把茶水接了過來，還沒喝，誰知他卻一轉臉，看向高玉衡，把茶水遞向高玉衡，“高公子先請吧。”

頃刻間，田成芸和高玉沙都愣住了，兩雙眼睛忙亂地在他們之間轉來轉去。高玉衡也愣住了，不知道他是真心想請他喝茶，還是別有用意。他來不及多想，就慌忙擺手說：“簡公子不用客氣，你喝吧，這兒有現成的。”他指了一下茶幾上其餘的幾杯茶。

“就是，就是。”高玉沙也回過了神，插話說：“您不用客氣，這兒還有。”

“就是啊。”田成芸也說：“這兒有他的分。”她指了一下高玉衡，“不用管他。”

簡鴻豫這才作罷，然而，随即，他就用戲弄的眼神看着高玉衡，“我總覺得高二少爺很眼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高玉衡心裏一震，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勉強地扯動了嘴角，僵硬地笑，“簡公子說笑了。我可以肯定沒見過簡公子，想必是簡公子記錯了吧？”

他把“肯定”兩個字說得特別有力，他想以此來警告簡鴻豫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拆穿他們相識的事。他知道簡鴻豫一定特別好奇，他為什麽裝作不認識他。但，此情此景，他無法解釋。

“哦？是嗎？”簡鴻豫只說，說完，他卻笑了，笑得很不屑，很譏諷，他一定覺得高玉衡很可笑吧？無端端地裝作不認識他，還裝得這麽像，這麽真。

高玉衡的臉有些發熱。

田成芸從剛才就疑疑惑惑地盯着他們兩個，她對簡鴻豫說：“簡公子怎麽可能見過玉衡呢！你剛從英國留學回來，玉衡最近遇到不少事，也沒出去交際過。簡公子是不可能見過他的。”

她說得那麽篤定，那麽胸有成竹，好像真了然一切似的。高玉衡聽着，卻不覺得可笑，只覺得有些感激，這是他第一次有了感激她的念頭。

“那可能就是我記錯了！”簡鴻豫笑了笑，又別有深意地看了高玉衡一眼。然後，就別臉去，沒再跟高玉衡說話。

高翠明從樓上下來了。她穿着一件绛紅色及膝的大衣，攔腰系了一條黑色的皮革腰帶，穿着一雙沒膝的長靴，梳着一個高高的馬尾，畫了細細的柳葉眉，塗了淡淡的脂粉，不得不說，這身裝扮為她增色不少。

她走下樓梯，羞澀地搓着兩手走了過來，臉頰上有一片紅暈，不知是塗的胭脂，還是因為太過羞澀而臉紅。

“哎呀！”田成芸連忙站了起來，激動對她招招手，“快來，你怎麽現在才下來？簡公子坐在這兒等你很久了。”

高翠明含羞帶怯地走了過來，站到了簡鴻豫的面前。“不好意思，簡公子，讓你久等了。”她的臉更紅了，很快就垂下了頭。

簡鴻豫站了起來，禮貌地微笑着說：“不久，我剛到沒多久。”

高翠明有些忸怩地笑，“你快坐下吧。”她的聲音輕如蚊蠅，完全沒有平時在家那副嚣張的模樣。

“高小姐也請坐吧。”簡鴻豫周到地說。

“我看這樣吧。”田成芸站了起來，“讓翠明帶你到樓上參觀一下吧，翠明還想聽你留洋的故事呢。”說着，她就用手肘從背後碰了一下高翠明。

高翠明驚動了一下，怯怯地看了簡鴻豫一眼，“是……是啊，我一直都想知道國外是什麽樣子，我這輩子恐怕是沒有機會親自出去看看了，你能跟我說說嗎？”

“當然能。”簡鴻豫微笑着回答。

然後，高翠明就帶着他朝樓梯走去。田成芸往前送了幾步，目不轉睛地目送他們上了樓梯，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才欣喜地回過頭來，笑着說：“哎呀！我這心裏呀，好長時間都沒這麽高興過了。看他們站在一起多般配！比牛郎織女還般配！”

“媽！您小點聲！”高玉沙警惕地看了一眼樓梯的方向，提醒她，“萬一被簡公子聽見了該多難為情！”

“聽見了又怎麽樣。”田成芸不屑地笑笑，“他們倆就差成親了，簡公子早晚是我的女婿！我做丈母娘的心裏高興還不行了？”她越說越激動了。

“你畢竟是嫁女兒！這樣大張旗鼓的，跟上趕着似的，讓人知道了該怎麽想。”高玉沙謹慎地說。

田成芸一擺手，坐回了沙發上，“這都是自家人，簡公子又聽不見。”

高玉沙沒有吱聲，只是別有深意地看了高玉衡一眼。高玉衡只裝作視而不見，沒有理會。他知道高玉沙在防着他。

田成芸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高玉衡，好像明白了高玉沙眼裏的意思，轉而說：“玉衡！這簡公子人不錯吧？他是要長相有長相，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學有才學，這樣的人品到哪裏找去！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未必比得過他。”

高玉衡強笑着點了點頭，“嗯，太太說的是。确實是難得一見的人才。翠明妹妹很幸運，終于找到了如意郎君。”他敷衍着，心裏卻為簡鴻豫而感到遺憾，感到可惜，多麽優秀的一個人，可惜偏偏遇到了高翠明。

田成芸滿意地笑了，“那為了你妹妹，你要早點成家呀！你妹妹可經不起等！你不知道這簡公子多麽炙手可熱，多少人想把女兒嫁給他。翠明好容易才得來這個機會，你可不能拖她的後腿！”

高玉衡仍然強笑着，“太太這麽一說，我都有點緊張了。我還真怕因為我自己的事把翠明給耽誤了。”

“不會！不會！”田成芸有些惶恐地說：“你放心，我會盡快給你挑幾個合适的姑娘，讓你相看，看中了你們就趕緊結婚，肯定不會耽誤翠明的。”

“那就太好了！”他說。但他心裏卻在想，他不會拖高翠明的後腿，他只會斷了她的後路。

田成芸滿意地笑了。

高玉沙卻狐疑地看着他，完全沒有相信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