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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夜深了,四周靜得出奇,黑夜像一只巨大的怪獸,吞噬了整個世界。仿佛這世界只剩下了高玉衡自己,還有他所身處這間屋子。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他愛的人,他恨的人,屋外的馬路,樹木,房屋,鄰居,同事,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光亮,所有的所有,都被夜色吞噬了。

夜色也吞噬了高玉衡的清醒和精神,他實在困乏極了。扔下手上正在翻看的《三國演義》,他就到衛生間裏去洗漱,準備睡覺。

洗漱好後,從衛生間裏出來,他突然聽見大門外有車子引擎的響聲,接着就是連連兩聲關車門的聲音。頃刻間,他就想到是簡鴻豫送高翠明回來了。于是,他就連忙踱到陽臺上來,一探究竟。

果然,大門口有兩個黑沉沉的影子,一高一矮,一看就是簡鴻豫和高翠明。他們正相對站着,在說着話,聲音很低,他聽不清楚。

接着,他又看見田成芸從屋裏走出來,一路走,一路吊高了嗓子,熱情地說:“簡公子,進來坐呀!這麽晚了,麻煩你送翠明回來。”

她的聲音很洪亮,聲音裏夾雜着興奮和熱情,看得出來她非常高興,非常開心。然而,簡鴻豫回答了什麽,高玉衡卻聽不清了。簡鴻豫的聲音很低沉,他只聽到兩個字,“再見”,話音落地,簡鴻豫就朝她們擺擺手,鑽進車子,開着車子走了。

田成芸和高翠明挽着手臂,站在路邊目送他離去,直到車子消失在夜色中,母女倆還依依地目送着,不舍得進家。

許久之後,她們倆才挽着胳膊進了院子,一邊走,田成芸一邊興沖沖地問高翠明,“怎麽樣?快跟我說說,你們倆都看了什麽電影,聊了些什麽?”

高翠明只嬌笑了一聲,嗚嗚嚕嚕地說了什麽,卻聽不清了。很快,母女倆進了屋子,接着就什麽都聽不見,也什麽都看不見了。

高玉衡也不需要再聽什麽,或者看見什麽,僅憑剛才的所見所聞,他就能斷定,高翠明和簡鴻豫的進展非常順利。

看來他的猜測是對的,簡鴻豫不過是個徒有其表的人,沒有任何的智慧和見識,連高翠明這樣淺薄貧瘠的人都看不透,白張了一張那麽漂亮的臉,也白白漂洋過海留了幾年的學。學的都是些什麽東西!學來學去還是個草包!

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些生氣。但氣什麽,他卻不知道。

第二天傍晚,下班後,高玉衡還是不想回家,同事都走了,他還在辦公桌前坐着。辦公桌上還擺着一篇文稿,他審讀了一小部分,卻也沒有心思再審讀下去。

日落西沉,紅黃紅黃的太陽,已經沒了光芒,像一顆鹹鴨蛋黃,窩在鴨蛋殼似的淡青的天邊,整個天空都冷清了,漸漸地暗了下去。辦公室裏也暗了下去。

高玉衡起身到門邊去把電燈打開,又回到辦公桌前坐下,忽然,辦公桌旁的玻璃窗被敲響了,他一擡頭,簡鴻豫正在窗外微笑着看着他。他一怔,簡鴻豫離開了窗邊,很快就從門裏走進辦公室裏來了。

他更加吃驚了,兩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簡鴻豫。他怎麽會來?他來幹什麽?

高玉衡還沒來得及開口問,簡鴻豫就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往那一站,直勾勾地看着他,笑着調侃說:“怎麽?你不會又不認識我了吧?”

他立刻站了起來,似夢初覺地問:“你怎麽來了?”

“來找你呀!”簡鴻豫還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然後,他就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開始打量這間辦公室。這辦公室裏擺了四張朱漆的辦公桌,後牆邊豎着一排大大的,朱漆木制文案櫃,裏面放着各種各樣的文件,除此之外,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一邊打量着辦公室,一邊又問高玉衡,“你同事呢?都走了?”

“都下班了。”高玉衡回答,他一直在盯着簡鴻豫看,看他究竟是所為何來。

“你怎麽沒下班?”簡鴻豫把視線收回來,轉移到高玉衡的臉上,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盯着他。随即,他就從對面拉過來一張椅子,放在高玉衡辦公桌的前面,自己坐了上去。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得等一會兒。”高玉衡騙他說。然後,他也坐下了。

“你的工作很忙?很多?”簡鴻豫往他面前的文稿暼了一眼,饒有興味地問。

“還好吧,只是有點事情沒處理完。”高玉衡應付地說。他不想跟他聊工作。他從來都不喜歡跟不同行的人聊工作,聊也是白聊,都是雞同鴨講,白費口舌。

于是,他就趕緊反問他,“你來找我幹什麽?”

老實說,簡鴻豫來找他,他既感到意外,又覺得是情理之中,畢竟他說過他會來找他,會請他喝茶。只是,他沒想到他會在今天來找他,也不知道他今天來是為了兌現請他喝茶的諾言,還是因為昨天他裝作不認識他的事。

“請你喝茶呀!”簡鴻豫讪讪地笑了,“我跟你說過的,但是,前面一段時間我太忙了,一直沒能抽出時間,趁着今天有空,所以我就來了。”

高玉衡在心裏感到好笑,原來他真是來請他喝茶的,這個時間點實在有些微妙。昨天他們才“認識”,他今天就有空來請喝茶,他未免太會“有空”了。難道他是為了高翠明來補請他的?

“簡公子太客氣了,我早把這件事忘了,一頓茶而已,何必放在心上。”他故意說。

“看得出來你是真忘了!想必要請你吃飯喝茶的人太多,你也沒把我說請你喝茶的事放在心上。對嗎?”他直直地盯着高玉衡,眼底透着一絲絲的戲谑,也透着些些的失望。

高玉衡怔了怔,忍不住笑了,“我可沒有那麽受歡迎,我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認識什麽人,也沒什麽朋友,更沒有什麽交際。”他以為他像他,每天呼朋引伴,到處交際嗎?

簡鴻豫微笑着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睛,在思索着什麽,臉色微恙,好像不太高興。

他又環顧了一下這間辦公室,像是要把眼中那些無處安放的情緒發散出去。須臾,他又問:“你很喜歡你的工作?”

說着,他的一只手還不停地在高玉衡的辦公桌上随意又有序地畫着圈,畫了一個又一個。

“當然了。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工作。”高玉衡說。他從小就想從事有關文學的工作,文學是他僅有的愛好,在漫長而痛苦的歲月裏,他是靠閱讀撐過來的。所以,在讀大學時,他就報了中文系,他本來想成為一名作家,但,陰差陽錯,他卻成為一名編輯。好在他對這份工作很滿意,很知足,倒也做得樂在其中。

“夢寐以求?”簡鴻豫驚訝地看着他,停止了畫圈。“怎麽個夢寐以求法?”

“夢寐以求就是夢寐以求喽。”高玉衡說:“還能怎麽夢寐以求。”

簡鴻豫笑了,“那你很幸運,能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你呢?”高玉衡反過來問他,“你的工作呢?你喜歡嗎?”

“我是家裏的獨子,沒有選擇。”他有些失落地說:“我很想成為一名翻譯,可是家父卻偏偏要求我繼承家裏的生意。你知道生意是很難做的,不僅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客戶,還要處理一些上面的關系。”他用手往上指指,“而我,是最怕最煩處理人際關系的人,所以,我抗拒過,鬥争過,但是沒有成功。”

他苦澀地笑了。

高玉衡也苦澀地笑了。看來被偏愛的人,也未必有多幸福,被偏愛往往也會被強加一些不想要的責任和負擔,像他這樣被忽略冷落的人,反倒還能有一些自由選擇的餘地。

“人生在世,人人都會身不由己。”高玉衡安慰他說:“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不得已的苦衷。至少,你的父母很愛你。光這一點,就足夠很多人羨慕了。”

像他自己,他雖然有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工作,但他卻沒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到底誰幸運,誰不幸呢?

簡鴻豫目光突然變得敏銳起來,“難道你也羨慕嗎?”

高玉衡有些局促地笑,“幸福的家庭人人都很羨慕。”

“你的家庭不幸福嗎?”簡鴻豫又問,眼神變得更敏銳了。

高玉衡更加局促了,倉皇間,他脫口就說:“我媽不在了。”提起他的母親,他的臉色就變得凝重,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對不起!”簡鴻豫也局促了起來,撓了撓額頭,“我太冒失了。”

高玉衡勉強抽動了一下嘴角,笑了笑。

簡鴻豫的眼神有點慌亂,然後,他立刻把話鋒一轉,“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高玉衡調整了坐姿,挺直了腰背,不由得緊張起來。

“你昨天為什麽說我們不認識?”他緊緊地盯着高玉衡,有點興師問罪,有點埋怨的意思,看得出來,他很在乎這個問題。

高玉衡愣了一下,他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麽直白,這麽坦率。簡直沒有成人之間的默契,這種問題的答案一般不是默認沒有人情味嗎?他不在乎簡鴻豫會這麽想他。畢竟他昨天的表現也确實比較冷淡,很不近人情。

他局促地笑了笑,支吾着說:“對不起,我……實在是……有點忘了。”

他窘得臉都紅了,這種謊言實在是太拙劣,可,他怎麽回答呢?他只能想到這個理由。

“忘了?”簡鴻豫瞠目結舌,愣了半晌,随即就冷笑了一下,喃喃地重複着,“忘了,忘了。你居然把我忘了。”他那樣子好像很苦惱,又好像感到很不可思議,仿佛這是個天方夜譚。

高玉衡也覺得這是個天方夜譚,他相信凡是見過簡鴻豫的人,沒有人會忘記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有着世所罕見的相貌,就算是在人海裏匆匆瞥過一眼,都會過目不忘。但,他得“忘記”,否則他無法自圓其說。

他只好騙他說:“不好意思,我最近幾個月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每天吃不好,睡不好,腦子裏整天亂糟糟的,你看,我連普通的工作都要比同事多花很多時間,同事都下班了,我還在這裏加班。就因為我的效率太低,腦子裏太亂。”

“理解!”簡鴻豫苦笑了一下,笑得非常勉強,非常失望,“是我的問題!我不該等了那麽久才來找你的。”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開始在屋裏來回地踱起步子,一邊踱,一邊地到處張望着,好像很茫然無措的樣子。

最後,他又踱到高玉衡的面前來,望着高玉衡說:“我應該早點來找你的!我沒想到你的記性會這麽差!”

他說得那麽誠懇,那麽真摯,好像這件事對他非常重要。

高玉衡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麽把這件事看得這麽重要,難道真是愛情的力量?因為他很愛高翠明?因為他是高翠明的哥哥?所以,簡鴻豫生怕怠慢了他這個小舅子,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假如是這樣的話,那這兩個人的進展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沒關系的,簡公子,你現在來找我也不遲啊。”他說:“我也差不多該下班了,我請你吃飯吧。”

“對啊,也不遲。”簡鴻豫又勉強地笑了笑,“也不遲,你說得對。走吧,我請你!”

“我請你!”高玉衡又說。

“不!我請你!”簡鴻豫很堅持。

最後,他還是沒能拗過簡鴻豫。簡鴻豫請他到全焱城最好的飯店,千喜樓,吃了頓飯,順便也請他喝了飯店裏提供的茶水。

吃完飯後,時間已經不早了,兩個人從飯店裏離開,就準備各回各家。在飯店門口分別的時候,簡鴻豫整個人又突然變得鄭重起來,他的神色有些猶豫,好像有話要說,然而卻欲說還休,沒有開口。

直到高玉衡跟他說了再見,他才說:“等一下。”

“怎麽?”高玉衡問。

他沉吟了一下,才說:“其實,我昨天見到你的時候,非常震驚。我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酒店門口挂着兩只大大的紅燈籠,那紅紅的燈光打在他臉上,使他的臉看上去非常的紅。

高玉衡默然地笑笑,沒說什麽。他現在有點害怕提起昨天的事,他很“做賊心虛”。

簡鴻豫又說:“我沒想到你跟高玉沙高翠明是手足兄弟。”

“所以呢?你是失望還是慶幸?”高玉衡又問他。

“我很震驚!”他說。接着,就自顧自地笑了。“好了,我們都回去吧,天不早了。”

高玉衡點了點頭,“再見!”

“等一下!”簡鴻豫又叫住他,“有件事我忘了說了,你的家人不知道我今天來見你。”

高玉衡很詫異,“哦,你昨天沒跟翠明說嗎?”

他搖搖頭,“我沒說。因為我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她知道。”他的眼神有些沉思,有些逃避。

高玉衡點點頭,他顧慮得很周到。

“我想知道,以後我們見面能不能讓你家人知道?”簡鴻豫又問。

他的話裏有話。他很聰明,他并不相信他剛才所說的把他忘記了之類的謊言,他猜到他是因為有所顧忌才沒承認他們認識的事。

這是個難纏的對手,高玉衡不禁打了個寒噤,尴尬地笑着說:“我們見面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當然可以讓他們知道。”

“那就好。”簡鴻豫笑了。

果然,往後的一段日子,簡鴻豫會經常來找他,兩個人很快就變得熟悉了。而高玉衡下班後的日子,也比以前好過多了。有個人陪着他,他覺得自己沒那麽孤獨了。

這天,他又和簡鴻豫吃了晚飯,一起散了很久的步,說了很多話。告別之後,他搭乘黃包車回家,馬路上已經是人車寥寥,特別空曠,也特別安靜,只有車夫慢跑的腳步聲,和車輪轉動的沙沙聲。

晚風徐徐地吹着高玉衡的臉,但他卻不覺得冷,他只覺得整個人特別輕快,好像飛起來了一樣。

日子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好起來了,他的心情不像之前那麽沉重了。這都要歸功于簡鴻豫嗎?他默默地想着,是的,這要歸功于簡鴻豫,他難得地交了簡鴻豫這麽一個朋友。是的,簡鴻豫作為朋友,是很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

可簡鴻豫畢竟不是他的朋友,他的心情又沉重了起來。簡鴻豫,簡鴻豫,他在心裏默默地品度着這個人。他不是他的朋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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