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嫡母

第001章 嫡母

承樂三年三月初,長樂宮榮妃身體欠安,久治不愈。帝憐之,允其生母趙氏進宮探望。

沈府  後院

清冷的梧桐苑迎來了一個婢女。

婢女欠身,臉上帶着三分笑意,“二小姐,夫人有請。”

沈聽宜聞言面露詫異,一邊問:“可知夫人找我何事?”

一邊放下手中的狼毫,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

婢女只是笑,“自是好事。”

又自主主張地将桌面上的一疊紙張整理好,抱在手臂上,語氣似是讨好:“二小姐,這些經書奴婢先替您拿着。”

沈聽宜颔首,先婢女一步走出院子,卻在跨出門檻時,回頭望了眼前院裏郁郁蔥蔥的梧桐樹,眼底飛快地劃過一絲冷意。

梧桐苑離主院遠,走了半柱香,才看到了“同心苑”三個大字。

同心苑是沈府當家主母的院子,也就是現在的沈夫人——順康郡主趙錦書的住處。

沈聽宜緩步進入大廳,瞟了眼坐在上首的趙錦書,當即恭敬地請安:“女兒給母親請安。”

趙錦書年近四十,因是皇家郡主,出身尊貴,保養得自是極好,在棗紅色錦緞裙的襯托下愈顯膚色白嫩,身段窈窕。

“坐下吧。”趙錦書打量了沈聽宜片刻,見着婢女奉上的經書,翻了兩頁,嘴角的笑意漸濃。

沈聽宜見狀,輕聲細語:“聽聞近日母親夢魇,女兒實在憂心,昨日便去佛堂抄了些經書,甫才寫完,耽擱了給母親的請安時辰,望母親恕罪。”

趙錦書點了頭,叫身邊的婢女收下,誇了句:“聽宜有心了。”

沈聽宜低眉順眼,“都是女兒該做的。”

趙錦書摸了摸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輕咳一聲,打開了話題:“榮妃娘娘近來玉體欠安,給府裏遞了話,想找人進宮侍疾。”

沈聽宜頓時擡頭,皺眉道:“母親是要進宮嗎?可您身子還未好。女兒心疼榮妃娘娘貴體,更心疼母親您。”

趙錦書還沒說話,身邊的婢女倒先開了口:“夫人,奴婢猜的不錯,二小姐果然是更在意夫人的。”

沈聽宜一聽,登時紅了臉,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衣角。

趙錦書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給婢女遞了個眼神。

婢女繼續道:“二小姐也知道,夫人已經許久未見榮妃娘娘,時常挂念着,這次榮妃娘娘玉體欠安,夫人縱使焦急不已,也奈何宮規不得,母女連心,夫人近日也夜夜夢魇。如今陛下開恩,允許夫人進宮探望榮妃娘娘,可夫人卻染上了風寒,不宜入宮……”

“府中适合進宮探望榮妃娘娘的,只有二小姐您了。二小姐可願意代替夫人去給娘娘侍疾?”

沈聽宜明白了話裏的意思,神色添了幾分慌亂,語速也慢了些:“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是,母親,女兒從未去過皇宮,宮規森嚴,女兒心底有些害怕……”

說着,又小心翼翼地看向趙錦書。

趙錦書接到她的眼神,柔聲安慰:“明日,娘娘會派人在宮門那兒接你,有宮女帶着路。”

沈聽宜猶豫不決。

趙錦書又開解道:“聽宜,你向來行事謹慎,宮裏規矩雖嚴苛,但榮妃娘娘深得陛下恩寵,你既是沈府去的,必不會有人為難你。況且,到了娘娘宮裏,自有娘娘護着。”

沈聽宜望着趙錦書殷切的眼神,咽了咽口水,終究是點點頭,全應下來。

趙錦書好似也松了一口氣,轉頭就招手讓婢女呈上一個木盤,上頭擺着一件藕荷色高腰襦裙,還有一盒金銀玉的首飾。

“這是你明日進宮穿的衣裳。”

在趙錦書的注視下,沈聽宜沒有推拒,起身道謝:“女兒多謝母親賞賜。”

這時,外頭婢女來傳:“張姨娘來了。”

趙錦書揮了揮手,“讓她回到院子裏好好反省,最近都不必過來了。”

沈聽宜默不作聲地站在一側,正要退下時,趙錦書突兀地來了一句:“聽宜,叢氏的身子最近好了不少,你有空去看看吧。”

沈聽宜的心猛地一跳。

她迅速地掃了眼趙錦書的面色,兩個呼吸間,平靜了下來,佯裝思忖道:“母親,女兒明日還要進宮,現下還需回院子裏準備準備,還是等侍疾回來了,再去叢姨娘那兒吧。”

趙錦書見她表情認真,不似作假,笑了一下,“那就按聽宜的想法來。”

……

從同心苑走出來,沈聽宜隐隐覺得背上出了汗,微風拂過,盡是寒意。

她穩了穩心神,看向身後捧着木盤的婢女,微微一笑:“勞煩姑娘了。”

婢女哪敢接這話,只道:“二小姐太客氣了。”

沈聽宜沒有再說話,等到了梧桐苑,又跟這位婢女道謝一番,目送她離開,才恍恍惚惚地坐上了榻。

知月沏了盞茶放到她手邊,看着桌上的衣物首飾,嘟囔了句:“逢年過節都沒有這麽多禮。”

“小姐,夫人這是什麽意思?”

沈聽宜摸了摸胸口,吐了口氣:“明日進宮用的到。”

知月黑了臉,語氣格外沉悶:“這是變着法兒的羞辱小姐呢。”

沈聽宜笑了笑,“我若是進宮還穿舊衣服,怕是會丢了沈府的臉面,旁人見了,定要說三道四的。”

而她的好嫡母,看中她的臉面。

畢竟,世人皆知這沈府的當家夫人之位,是叢钰主動讓出來的。

她若作踐叢钰生的女兒,傳到外頭去,還怎麽做人。

看着知月流露出的不滿,沈聽宜垂下了目光,聲音又輕又緩:“知月,你可聽聞過宮裏的娘娘讓家族中的姐妹入宮侍疾的事?”

知月稍稍回憶了下,道:“小姐,旁的奴婢不知道,但是前朝鳳貴妃的事,奴婢可知道的清清楚楚。”

“前朝鳳貴妃是當時皇後的妹妹,入宮給皇後侍疾時,偶遇陛下,卻被陛下一眼看中,當日就下了封妃的聖旨,入宮後更是獨得陛下恩寵,賜號鳳,陛下還給她修了一座鳳藻宮,與皇後的鳳儀宮同等規格……後來,前朝宮裏的娘娘們便不再請家中姐妹入宮侍疾了,等到了本朝,這規矩似乎延續了下來。”

可這一說,便有些不對勁了。

見知月凝眉不語,沈聽宜在旁邊提醒道:“知月,陛下登基至今,尚未大選,宮中的娘娘都是跟着陛下從王府、太子府裏走出來的。如今,夫人卻讓我進宮去侍疾,萬一……”

沈聽宜微嘆:“況且,我還有婚約在身。”

知月也聰明,很快便想明白了這其中的怪異之處,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又趕緊閉上。

怔了半天,忽然明白過來:“小姐,莫不是……”

她指向皇宮方向,又指了指沈聽宜,終究是咽下了未說完的話。

“可是,榮妃娘娘竟願意嗎?”

沈聽宜搖頭。

知月滿腔憤懑:“可是小姐,若真如您想的那樣,可如何是好!”

這傳出去,可真是讓旁人笑掉了呀——

二女共侍一夫,除了娥皇女英,哪來的美談?

凡是大家族,要點臉的,幾乎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

雖說有同宗女子都在後宮的例子,可是,像沈聽宜和沈媛熙親姐妹這樣的,卻的少見。

是啊,她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沈聽宜的心緒一時也複雜了許多。

她知道,沈媛熙小産過一回,虧了身子,故而之後的兩年也不曾再孕。

可沈媛熙既想借腹生子,為何又陷害她進入冷宮,甚至要将她毒死呢?

知月深呼幾口氣,見小姐這般孤寂的模樣,眼中酸澀不已,抑制不住落了兩行淚。

無聲地哭出來後,又怕小姐為她擔心,趕緊用衣袖胡亂擦幹淨。

窗外來了一陣風,院子裏的梧桐樹輕晃了下。

等到了夏日,梧桐樹開了淡黃色的花,才好欣賞。

知月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花園的那株桃樹,現在這風一吹,必然落一地的花。

小姐心中喜歡桃花,可這偌大的沈府,滿足不了她的喜好。

若是小姐進了宮呢?

只要得了幾分恩寵,說一句想要什麽,還不會有人巴巴地送上來?

沈聽宜見知月沒了聲,輕嘆一聲,擡眼看去,見她望着梧桐樹出神,展顏一笑:“知月,你是舍不得這裏嗎?”

知月收了神,直搖頭:“奴婢怎會舍不得?小姐去哪,奴婢肯定會跟着小姐的。奴婢想過了,小姐遲早要離開沈府的,不論嫁入哪家,都比在這裏好。”

說着,頓了頓,“若是她們有那種心思,小姐又不能反抗,倒不如順了她們的打算,等小姐出人頭地,便不用顧忌她們了。”

沈聽宜笑了下,沒有指責知月的大膽。

“知月,你能這樣想,那便再好不過了。”

知月待她,甚是衷心。

前世跟着她進了宮,下場卻是被亂棍打死,血肉模糊。

一想到下令杖責知月的人,她就痛恨自己的無能,只能眼睜睜看着知月慘死眼前,還要對着下令的人搖擺乞憐,磕頭請罪。

可這世間能讓她擺脫前世慘死命運的、擺脫沈府控制的,唯有當今帝王聞褚。

她唯有讨好他,奪得他的垂憐,才有機會報仇雪恨。

沈聽宜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眼前閃過沈媛熙等人的臉龐,緩緩握起了拳頭。

聞褚這兩個字,從舌頭上滾了一遭。

從前,她一直怨恨他奪了她的清白,将她困在四方天裏,可最後,竟是恨錯了人,也信錯了人。

當真是可笑可悲啊!

從冷宮合上眼,再次睜眼,她卻回到了沈府、未入宮前的日子,這是上天垂憐,讓她重活一次,還是她所以為經歷的那一切,都是一場夢呢?

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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