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割舍

割舍

聽了曹暄鶴的話, 蘭烽只覺得可笑,大周素來是流官制,地方官大多任職兩三年, 便會被平調他處。調任回京也很常見,福嘉都未必知曉此事, 這也值得他炫耀。

他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馬:“殿下在書信中, 不愛提這些公事。”

夾着馬肚子,他饒了半圈, 大方同衆人道別:“曹運使, 西京見。”

蘭烽回到京中,已過了數日。太子已登基, 福嘉也受封長公主。

長公主府中, 白禾給福嘉捏腿:“好險殿下早些時候, 為田娘子求了出身,封後也沒有出岔子。”

福嘉倚在軟椅上, 裹着絨毯, 出神吃着蜜餞:“田娘子聰慧, 後宮那些事兒不用我操心,兩個妃子都是幌子,但願他和太子能好好過日子。”

白禾提醒道:“殿下,是陛下了。”

福嘉一頓:“哦,嗯……”

她又吃了會零嘴,突然問:“怎麽沒見穗穗?”

白禾沉默了片刻:“她……有些小性子,又自知不該, 躲起來生自己的氣呢。”

福嘉把她叫來。白禾便勸她:“殿下不過是提田皇後時,捎帶一腳, 給你掙個出身,是為魚目混珠。”

穗穗跪在福嘉腳邊的毯子上,剛要說話,外面小寧匆忙進來:“殿下,驸馬回來了!”

穗穗趕緊閉嘴,退到一邊,白禾趁機拉着她,低聲道:“乖,這時候就別給殿下添亂了。”

福嘉卻招手讓她們回來,對小寧道:“曉得了,讓他忙好了找我。”

小寧不疑有他,雀躍跑走,白禾卻看了福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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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跪下來,福嘉道:“穗穗,你繼續說麽。”

穗穗道:“殿下随便拉一個,為何不拉禾兒和苗兒?”

她委委屈屈:“殿下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想把我打發走?”

蘭烽行至房外,碰巧聽見這麽一句。

覺得驚擾幾人不好,蘭烽在屋外等着。

不一會兒傳來福嘉安慰的聲音:“怎麽就不要你了,我只是想給你們都謀個更好的出路。”

穗穗搖頭:“我哪兒也不想去。”

福嘉笑了:“先前孔平章的娘子,來同我說親,說他家五郎有個心上人,就在我府上,你猜猜是誰?”

“這地方,你想不想去?”

穗穗臉色驀地紅了:“我,我不知道……”

白禾忍俊不禁:“我早就發現了,沒好意思說。幾次殿下帶着穗穗出去,五郎都要過來攀扯幾句,眼睛珠子都要生在穗穗身上了。”

穗穗啞然道:“這……我不想去重臣之家,規矩一定很多的。”

福嘉道:“放寬心,孔平章也是貧寒出身。五郎不是長子,沒那麽多規矩。況且你是外命婦,我這裏給你備的嫁妝,只會比他其他兄弟正妻多,有什麽好心虛的?”

穗穗沉默下來,聽起來是很好的,但是她也說不清,許是習慣了在公主府的生活。

兩人一退下,蘭烽便進來了,白禾看福嘉沖他柔柔一笑,并沒有進一步親昵的動作,便意會的沒有阖上門。

蘭烽幾步走到福嘉身邊,蹲在她的軟椅側,去拉她的手。

蘭烽的手又幹又硬,福嘉心疼地捧起來:“像老樹皮。”

蘭烽咧嘴一笑:“環州這破地方,沙塵大得要命,常常一張嘴,一口的沙子。”

福嘉握住他的手緊了緊:“嗯…”

蘭烽握住那軟膩的手,用另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臉。

粗糙的骨節立刻在她臉上留下兩道紅痕,偏福嘉什麽都不知,一雙眼直勾勾看着他。

蘭烽移開目光,不想這時候擦槍走火:“方才不小心聽了個牆角,孔五郎的心上人是白穗?”

福嘉點頭:“應當是吧,平章娘子來,同我是這麽說的。”

蘭烽問:“我看她舍不得你,你舍得讓她走?”

福嘉心頭忽然湧出一股酸澀,她湊近了蘭烽,把頭埋在他肩膀上:“我也舍不得的。”

她烏發散着,垂下來像緞子,蘭烽小心翼翼地撫摸:“那就留着。”

這一世,一切都變了,又沒變多少。李亨還是英年早逝了,福嘉不得不為身邊的人做打算。

于是她搖頭:“穗穗與白禾性子不一樣,她早晚是要找個歸宿嫁人的。萬事講求時機,我不推她一把,過了這個村,哪還有孔五郎這樣對她真心,又年少有為的郎君呢?”

蘭烽不置可否。在他看來,穗穗單純爛漫,能一輩子跟着福嘉,在府裏混吃等死,說不定還更開心。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福嘉說得也有道理。

他與她詢問了太子登基後的安排,福嘉突然想到:“大皇子和皇後的事,你怎麽都不與我商量呢?”

蘭烽聽着她悶悶的聲音,終于忍不住,起身将她從軟椅中抱出來。

四目相對,他動作強硬,長臂穿過她的膝彎,蘭烽用另一只手固定着她的後腰,将她按在身後挂着絨毯的牆上。他與其額頭相抵:“不能髒了你的手。”

福嘉眼圈紅了:“你也要愛惜羽毛。”

她用一種平和的語氣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墨硯也不做皇帝了,這些事被翻出來,你是要掉腦袋的。”

蘭烽将她抱得更緊,沒說話。他想,若是福嘉不在了,他是生是死,又有什麽所謂。只是這話說不出口,他怕吓到她,所以他只是輕“嗯”了一聲:“以後會先同你商量。”

手臂收緊,福嘉有些透不過氣。少年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清冽幹爽,這樣的窒息感反而短暫地讓她很安心。她把纖細的肩頭縮在他肩膀中,熾熱的胸膛內,心髒跳動的聲音如鼓點般有力。福嘉貪戀地吸了一大口,又有些嫌棄自己的沉溺。

這樣好自私啊。

她換了個話頭:“你能陪我去看看康平嗎?曹家算是敗落了,她算于我們有恩,我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蘭烽想到曹暄鶴的事,松開她,打算去換一件衣裳:“什麽恩?”

福嘉垂眸一笑:“在行宮,鴛鴦蠱。你喝了母蠱,大概是那丫頭搗的鬼。”

兩人見到康平時,她正在外城一座寺廟裏進香。一個人進廟,外面帶了十幾個随侍,陪着進來的還有兩個貼身婢子,三個婆子。

婢子扶着她跨過門檻時,看見面前站着熟悉的面孔,康平沒有多意外。

她遠遠瞧着福嘉,習慣性将手放在小腹上,依舊不改一貫的趾高氣揚。

福嘉笑道:“喲,二姐姐這次懷的,是不是男寶啊?”

康平撇嘴道:“你送來那神醫,說看着十有八九。也不曉得是不是神棍。”

福嘉哼道:“我聽神棍說,你賞她的金山銀山,櫃子都塞不下了呢。”

康平不以為然:“算她運氣好吧,治好我先前的病,我就當破財消災了。”

福嘉見她還是活蹦亂跳的,放心了。她換上一副正經的表情:“二姐,你放心,陛下不會因為曹後和大哥的事,遷怒到你身上,曹樞使他……”

康平揮手打住:“曹家的事,我不關心了。”

福嘉可不依着她,她知道康平嘴硬心軟,對曹樞使和幾個同輩的兄弟,是挂在心上的,特意湊近了,同她道:“我偏要說呢。曹樞使告老還鄉,陛下賜了他在江南一棟大宅子,好多錢,還專門寫了個牌匾給他,很風光的。”

康平眼中濕潤,她掩飾地動了動嘴,神色不自然道:“哦,那暄鶴、暄亭呢?”

蘭烽站在兩人不遠處,鴉羽般的睫毛遮住了他眸中微動的光澤。接着他聽見福嘉口吻嬉笑道:“暄亭總是氣陛下,我說不動他,被送去雲南了。曹暄鶴呢,因為曹樞使特意來求情,我和陛下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将他調回京來。”

蘭烽靜靜站在一旁,聞言臉色變了變,眸光驟然縮了一瞬。

康平看了他一眼,眼底劃過一抹玩味,她扶着後腰,嗤笑道:“三娘子,早在你成婚之初,便有中官在母後那裏說……”

她捏着嗓子,學着小黃門的聲音:“福嘉殿下這是示弱呢,說不準哪日,東宮那位應天受命,她就不用受這委屈了。”

蘭烽心中一緊,望着福嘉。只見她戳了戳姐姐,附在康平耳邊說了幾句話,惹得康平去推她打她。

“這麽好的驸馬,我才不委屈呢!”福嘉走到蘭烽身邊,攬着她朝康平輕笑:“羨慕死你們了。”

蘭烽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胳膊,回挽着她。回去的路上,他以為福嘉會主動開口,但是她問的都是環州和談的事。

直到回了公主府,福嘉坐在老槐花樹下的秋千上,她舍不得老樹,不會蕩得很遠,都是輕輕晃動。

他想起送她秋千的時候,是發現她也不是那麽高不可攀,是覺得她可憐。

他們正聊着孔五郎提到穗穗時的情窦初開,蘭烽突兀開口:

“為什麽讓曹暄鶴回來?”

福嘉擡起頭看着他。

他看上去沒有什麽表情,像只是随口一問,她于是也公事公辦地解釋:“世家百年根深,皇族也需要得到他們的簇擁。曹家算是成了墨硯登基為帝的祭品,做事總要留一線,不能做得太絕。”

“而且,”福嘉想到前世曹樞使所為,她終究為那一點點善,心懷感恩,只是這理由蘭烽無法理解,她只好把事實擺出來:“曹樞使告老還鄉,又配合我們熱熱鬧鬧演這出榮歸故裏,條件就是讓曹暄鶴回來做京官,我和陛下商量了一下,不如就順了他的意思吧。”

福嘉說得斷斷續續,立在她面前的少年沒有插嘴,間或“嗯”一聲,示意她繼續,他一直在等着她解釋出最重要的那句。

就像在水川,她親口說出“我沒有去找曹暄鶴”一樣。

可是什麽都沒有,福嘉語畢,沒心沒肺似的,又哼着歌晃了晃。

蘭烽低着頭,又等了很久,才輕聲吸了一口長氣,在衣袖中捏住自己微微發顫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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