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如願

如願

蘭烽來得很早, 很早。他回到西京,或許是近鄉情怯,他甚至是先去了一趟蘭府。

留京駐紮的副将恭賀他喬遷之喜, 他才知道,他的家人已經從公主府裏歡欣地搬出來了。

福嘉照料得再好, 也不如住在自己家舒心。

踏進府邸的一瞬間,他看見老祖母滿面是松弛的笑容, 小寧也沒有了在公主府裏的唯唯諾諾。

劉叔迎上來,攬着蘭烽往裏走, 縱然知道他已經來過這裏, 他還是想給他介紹家中的一草一木。

劉叔不算文雅人,嗓門大, 笑聲爽朗, 年輕時是個粗犷的北方漢子。福嘉卻不知道, 她還以為他是賬房先生,給他做的全是文質彬彬的淺色長衫。

蘭烽看着他又恢複到從前的模樣, 心底有欣慰, 又有一絲替福嘉感到酸楚。

圍着宅子繞回院中, 劉叔最後給他指了祖母的屋子,是在東廂。

蘭烽意外道:“主屋空着?”

老祖母怪道:“你是蘭家長子,主屋自然是你的!”

蘭烽道:“我已經尚主,常回來不合适。公主府離得不算遠,沒必要給我留着主屋。”

老祖母誤會了,她笑道:“放心吧,殿下不會誤會。搬來時她特意來布置的, 裏面大到卧具,小到茶盞香爐, 都是殿下親手挑的。”

蘭烽凝神看着主屋,緩步走近,推開雕花門。

主屋很大,采光極佳,不知是否刻意,房內格局與福嘉住的地方很像。甚至連橫在門前的那盞屏風都很像。

他抿着唇,盯着屏風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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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使神差,他想到回來時路過慶州,他裝作不在意,向王知州打探曹暄鶴的動向。

“聽說曹運使就要回京高升了。”

王知州卻笑了:“沒有高升,平調而已。”

他說:“不過到底是世家公子哥啊,走得真快,一般人調任怎麽也要兩三月,他前幾日便回京了。”

蘭烽挺拔的影子,映在銀灰織錦屏風上。

劉叔道:“大郎怎麽了?要不要再進去看看。”

蘭烽眼神閃了閃,跨過屏風入內。

室內精美的案幾擺放錯落有致,一件件價值不菲,且十分實用。看得出是福嘉的安排,蘭烽心中卻湧出一陣莫名的不安,他繞着主屋和耳房走了一圈,最後停留在屏風後的床案和榻旁。

這是兩浙進貢的上好金棱七寶裝烏木榻,上挂墨蘭色絨錦銷金帳,蘭烽走進撩開,卻發現裏面枕頭被子有被動過的痕跡。

劉叔一拍腦門:“哎呀,怕是表姑娘偷偷進來睡過。”

“什麽表姑娘?”蘭烽微微擰起眉。

劉叔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你舅舅家裏的茹娘子,她說小時候你們感情很好的。”

蘭烽臉色一沉:“劉叔,這屋子若是我的,這榻就是給殿下的,怎麽能讓別人碰?而且茹娘子自己有家,跑來我們家作什麽?”

劉叔也理虧,他把茹娘子這段時間的經歷大概說了說,安慰蘭烽道:“大郎莫急,這事是她不厚道。不過茹娘子年紀小,那日看了這榻,被貴氣迷了眼,說要住一晚,老太太當場便呵斥了她,哪兒能想到她偷偷跑進來呢?”

他窺着蘭烽的臉色,小聲道:“不過大郎,殿下應當也不會同她計較這些小事,當初茹娘子逃婚遇險,是殿下救的,讓她住進蘭府,也是殿下的意思。”

冬風從未掩上的門間吹來,蘭烽渾身發冷:“你說,是福嘉讓她住進蘭府的?”

劉叔點頭:“是啊。”

蘭烽扶着榻旁的銀平脫梨花櫃,定了定神,短促的輕嘲一笑。

劉叔看出他神色不對,不解地詢問:“大郎?”

蘭烽臉色發白:“劉叔,你辛苦了,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劉叔一走,他便走到塌邊坐下,床帳用銅鈎挂起,他才看到,這是一張很小的榻,對于尋常人家來說,睡下一對夫妻并不嫌小。可這屋子很大,本可以擺得下更大的。

福嘉自小愛睡寬敞的榻,他們剛成婚那時,他同她鬧別扭,睡在屏風外的軟榻上。他戍邊多年,是吃慣了苦的,福嘉卻推己及人,怕他睡着擠,先給他換了更大的。

波光粼粼的床帳映在他眸中,卻有一種越來越深的惶恐爬滿他的心口——仿佛這張榻,福嘉并不是為她自己準備的。

淩亂的被子和枕頭,像是沾了毒蟲,蘭烽驀然起身,将他們裹起來,推門往外走。

小厮小寧剛巧路過,看見蘭烽眼眶發紅,臉色卻是煞白的。

蘭烽将懷中的被褥枕頭丢給他:“去後院燒了。”

說罷他徑直往前院走,老祖母和劉叔大概在說什麽玩笑話,同兩個丫頭聚在一起,熱熱鬧鬧。

蘭烽揮退了下人,臉色很不好看:“祖母,聽說您叫茹娘子住進來了。”

祖母看着長孫冷凝的神色,一時沒想出解釋的話,怯道:“……大郎,怎麽了?”

蘭烽一肚子話,看着老祖母滿頭銀發,憋着說不出,他閉了閉眼,克制地道:“茹娘子是舅舅家未出閣的女兒,我和蘭澤都是外男。您不該這麽做,況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小時候阿娘開過我同她的玩笑,這件事,被舅舅在京城裏談笑過,不少人都知道了。”

老太太拄着拐棍顫巍巍站起來:“那殿下……”

蘭烽垂眸,輕聲說:“殿下早就知道了。”

老太太身子一顫:“我,我老糊塗啊!”

蘭烽冷聲道:“給她一筆錢,打發走吧。舅舅家裏,我們本來也不欠他,沒必要替他養女兒。這樣做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殿下那邊,我現在去同她解釋。”

劉叔趕緊應下,兩人還想說什麽,蘭烽已經匆匆出門了。

他沒來得及洗去奔波的風塵,換件好看的衣裳,只想快點見到福嘉。

“去同她解釋清楚”似乎成了一根救命稻草,讓他可以短暫忘記這段時間的重重疑慮,急于去見她。

這麽久以來,他從不敢主動提起曹暄鶴或者他的表妹,好像無論質問她是否餘情未了,還是解釋他與表妹并無他意,都有可能得到他害怕的答案。

他害怕福嘉混不在意地笑他:解釋做什麽,我又不在意。

他想只要福嘉還屬于他,別的都不重要。

一路上,他幾乎是拔足狂奔,沖進公主府。府中明顯有些亂,守在垂花門邊的白苗神色緊張,他也來不及多問,闊步踏入院中,他一眼就看見福嘉指揮小黃門,剪斷了垂在槐樹下的秋千繩。

麻繩落在地上,撲進塵埃,伶仃可憐。

他安靜地聽着她們說話,聲音不大,聽得也不清楚,但他聽得懂。

為什麽讓曹暄鶴回來,抗拒與他生兒育女,還有那張小小的床榻,莫名救下的表妹。

一直以來的猜忌、不安、惶恐,仿佛都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若是打算同驸馬分開,還是早些告訴他的好。”白禾勸她。

蘭烽咬緊牙根,感覺渾身的肌肉都在抽搐,莫名的痛覺從心髒傳遍了四肢百骸。

接着,他聽見福嘉輕飄飄地說:“等他這次回來,我就告訴他。”

似乎有一捧冰水,将他從頭澆下,他像是站在一片冰天雪地中,血脈都被凍得劇痛。

還需要解釋嗎?他記得早在他們大婚那晚,他就解釋過,只是她習慣了輕視他,根本就不記得吧。

白苗小心翼翼提醒道:“殿,殿下……”

福嘉與白禾這才扭過頭,果然看見蘭烽一身黑衣,束發站在她們身後的一棵樹下。

樹幹粗有合抱,擋着他晦暗不明的眸子,襯得他眉目冷清如玉雕。

福嘉鎮定了片刻情緒,她風輕雲淡,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還朝他緩緩招手:“何時回來的?怎麽沒提前送信來?”

蘭烽卻沒有動,他垂目一笑,若有所指:“有一會兒了。”

福嘉動作僵住,慢慢把手收回來,她看着他:“你都聽見了?”

蘭烽很突兀地笑了一聲。他忽然痛恨起福嘉的性情,這樣的性子竟然在冥冥中與李亨有些相似。

她對他不是全無情意,算得上盡心盡力。她給他照料家人,為他鋪就亨通官運,為他安置佳人豪宅。

可是複雜的利益面前,相較于他純粹而濃烈的一腔熱欲,她則一直在冷靜權衡。

“殿下不是都安排好了嗎?”

蘭烽一點點擡起頭,冬日的陽光亮得晃眼,怨怼沖得人雙目發紅,他不敢看福嘉,冷聲自嘲道:“如殿下所願,你可以現在就同我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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